《山河万万岁》夜泊江月

1、宫变

　　大秦自开朝以来，国祚绵延二百年，赫连皇族一直扮演着傀儡皇帝的角色，在背后掌控着帝王废立和朝政大权的则是手握重兵的权臣谢家。
　　百年以来，谢氏的势力渗透进了王朝的各个部分，赫连皇族形同虚设，但是篡位自立的这层窗户纸，却迟迟没有被捅破。
　　直到当代谢氏家主——谢懿，杀害了自己的一兄一弟，成功坐上家主之位后，便决定废弃赫连皇族，清除朝中反对大臣，自立称帝。

　　但是凡事都要有个名目，无端篡位不但会被人诟病，还会引起邻国猜忌，谢懿这个皇帝也很难做的安稳，所以他在等一个机会。
　　当今皇帝赫连瑛是先帝赫连玟的异母弟，因其身份低微、为人谦谨，才被谢氏选中，登临帝位，然而随着谢懿日益膨胀的野心显露，赫连瑛不愿坐以待毙，如他的兄长一般被废后被发配边地，死在豺狼撕咬之下。
　　赫连瑛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了，他患有严重的肺痨。
　　他拖着病弱的身体，私下里联络了数位极力保皇的大臣，意图借设宴款待带兵得胜归来的谢懿长子——谢知锦的机会，斩杀谢氏两父子，没有谢懿，再想要对付谢家，便容易了许多。

　　而谢懿在等的，就是这一天。
　　在谢家掌权的两百年内，也并非没有过想要反抗谢氏淫威的皇帝，他们用尽了一切办法，最终的结局不是被废、囚禁终生，就是被杀、死不瞑目。
　　赫连皇族想要消灭权臣谢家，谢懿很明白这一点，他也知道，谢家能够一直掌控着整个王朝的权力，是因为谢家手握兵权，并且连年累月战功赫赫、抵御外敌，对于整个王朝的功绩与作用，是实打实存在的、不可抹灭的。

　　所以谢懿在等这样一个机会，一个以自保为名义的谋逆。
　　他从安插在宫中的细作口中得知了赫连瑛的计划，但他并没有戳破这个拙劣的手法，他要将这次为他而设的鸿门宴，变成赫连瑛的自掘坟墓。
　　为此，他提前将这件事，告知了刚刚得胜归来的儿子——谢知锦。

　　“父亲，我们谢家已经大权在握，一个皇帝的名分，对您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谢知锦跪在冰冷的青玉地板上，他没有谢懿那种野心，甚至有些厌恶这样玩弄权术的父亲。
　　“名不副实，总是令人遗憾”，谢懿扶起谢知锦，“天下是谢家打下来的，皇位也理所应当属于我们。”
　　“可是......”，谢知锦还没说完，谢懿便打断了他，“无需多言，知锦，你可以选择袖手旁观，至于怎么做，你该知晓。”

　　谢懿的决定，确实是让谢知锦颇为为难。
　　谢知锦虽生在谢家，却难得的是性情温和，对待权力也是兴致缺缺，唯一算得上有兴趣的便是带兵打仗、钻研兵法，他理解谢懿想要做皇帝的欲望，却不能够认同这种谋逆的行为。
　　如果他选择袖手旁观，赫连皇族毫无疑问会被废掉、发配边地，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去；可如果他选择告发父亲，那么谢家便会背上谋逆弑君之名，谢氏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命，都会葬送在自己手上。
　　谢懿知道谢知锦不会这么做，所以才会开诚布公地告知他这次的计划，他自始至终也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闭紧嘴巴、袖手旁观。

　　谢知锦自知无法让父亲回心转意，他非常清楚，这场争斗的赢家注定只会是谢氏，他能做的，只是尽全力去让这个结局不那么悲惨。
　　“父亲，只愿您能够少造杀孽，放无辜之人一条生路”，谢知锦重重地叩首。
　　谢懿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谢知锦想，只要活着就好，哪怕失了皇族身份，赫连律，只要你活着，就好......

　　回到偏院，谢知锦看着堆放在角落的赏赐和赠礼，得胜归来，他还尚未来得及打开，想来又是一些名贵的赏玩之物，正想让人都堆放到库房，一只疏落简朴的木盒吸引了他的注意。
　　打开略有些古旧的木盒，是一枚算不得精致的玉佩，仔细看，雕工笨拙的棱角处还能看到残存的玉屑，在一堆华丽的名器古画面前显得格格不入，从做工来看，只能勉强算粗糙，甚至有些拙劣。
　　不过谢知锦却爱不释手，只因这是赫连律送的。
　　谢知锦仔细地将玉佩放回盒子，放到书架最显眼、正对书案的位置。
　　“烟如，你替我去王府一趟，带句话给赫连律，就说，大宴之日，长生殿见。”
　　只要赫连律不在场，谢知锦便有机会为他开脱，只要没有亲自谋划这个愚蠢的鸿门宴，谢知锦还是有办法，让谢懿放他一马，至少，能让他活着。

　　“烟如，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赫连律看见来者，忙起身问道，“知锦可还好，近日琐事缠身，也没得空去看他。”
　　“殿下，正是少主遣奴婢前来向您问安”，烟如施礼，“少主约您在大宴之日，长生殿见。“
　　“确是很久未见了”，赫连律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是他自己雕刻的，与谢知锦的那一只恰好能配成一对儿，“我知道了，告诉你们家少主，改日见。”

　　赫连律是当今皇帝赫连瑛的异母弟，因星象说他命格孤煞，所以自幼便被送到宫外宁远公主府抚养，也因此结识了幼时常在公主府流连不愿归家的谢知锦，两个年龄相仿的孩童彼此投缘，很快便熟络了起来、玩到了一块。
　　后来赫连律成年开府独居，谢知锦也不似小时候一般赖在公主府，谢氏与赫连皇族的矛盾愈发尖锐，两人也不如少时那般亲密无间，旧日的情分虽在，却不得不保持着小心翼翼的距离。
　　算上这次谢知锦出征的这几个月，二人已经有整整一年未能见面、私下里说说话了。
　　赫连律在这段时间内，终于将曾经答应送给谢知锦的玉佩雕刻好了，就算做庆祝他得胜归来的贺礼，虽然做的不算精致，但也是他一片心意。

　　谢知锦带兵出征，平定了边地的叛乱，对整个大秦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庆功大宴定在了初八的吉日子，届时将在顺天殿设宴款待群臣，赫连瑛与几位拥戴他的老臣已经从戍边军中抽调了三千精锐卫兵，在大宴当日，借由城北火灾引开禁军主力，截杀未有防备的谢氏父子。
　　即便皇宫的禁军大多听命于谢懿，在军备放松的欢宴上取一个人的项上人头，赫连瑛认为并不是难事，在谢懿废了自己之前动手，总好过做待宰羔羊，每天都在惶恐中度日。

　　——宴会当日——
　　天色渐晚，谢知锦同父亲兄弟一道坐上了马车，向着皇宫驶去。
　　谢懿已经安排人提前一个时辰在城北武器库放火，火灾造成的嘈杂混乱必定引赫连瑛的眼线回宫禀告，到时逼得赫连瑛不得不提前动手，而此时的禁军早已在暗中处理了埋伏在顺天殿四周的刺客。
　　皇帝在庆功宴上意图对大胜归来的功臣动手，赫连瑛仁君的招牌是挂不住了，由此废除赫连皇族的皇位，动机上便合理了许多。
　　被动篡位与主动篡位，一字之差，足以让后世史书少些口诛笔伐，也让谢氏多了些开脱的借口，在谢懿和支持谢懿的朝臣看来，江山是谢氏先祖一刀一枪拼下来的，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

　　马车刚刚进了宫门，身后便传来了落锁的声音，谢懿在马车里冷笑道，“赫连瑛，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取老夫项上人头了吗？”
　　谢知锦撩开门帘，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算算时间，赫连律这时应当已经去往长生殿了，他们不止一次偷偷在那里见面，家族的立场让他们很难抉择，只能够在私下里偷偷说上几句话，暗戳戳地送一些不知道从哪淘弄来的稀奇古怪小礼物。

　　谢知锦下了车，从楼梯到宫门，横陈着几十具黑衣刺客的尸体，血污弄脏了青玉地板，断裂的刀剑散落在一旁，赫连瑛和一众大臣站在门边，神色慌张又绝望，看来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几个受伤的禁军靠在一旁的石柱边休息。
　　“陛下，这些贼人威胁到您的安全，是臣的疏漏，还请陛下海涵”，谢懿恭谨地跪下，不卑不亢地说道。
　　“你......你竟然”，赫连瑛没想到，谢懿会演这么一出，在众臣子的面前斩落刺客，将自己的嫌疑先择的干干净净，又故意不挑明刺客的身份，将他这个皇帝架上了没有办法转圜的境地。

　　“不过”，谢懿话锋一转，“这些刺客好像有些眼熟，知锦，你该认得。”
　　谢知锦上前扯下了两位刺客的面纱，果然，是戍边军的士兵，前些日子还与他并肩作战的生死兄弟，如今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还要成为父亲篡位的工具，他有些艰难地开口，“是，回父亲，他们是戍边军士。”
　　“没记错的话，他们都曾是陛下您的直系帝统军提拔出来的”，谢懿缓步走上台阶，殿中无一人敢站出来，全部屏息凝神，准备迎接更大的暴风雨，“陛下，他们的目标可不该是您，没猜错的话，他们想要的，是我们谢氏一族的人头吧。”
　　“不......朕......咳咳......”，赫连瑛面对谢懿的步步紧逼，有些乱了阵脚，他大怒，“是你欺君罔上，拥兵自重，朕只不过是在清理门户，为国除患！”
　　“陛下，老臣自问，自先祖伊始，便奉赫连氏为主，代代护国拥君，今日地位也是剑与血换来的，不知陛下为何如此待臣”，谢懿说的句句真诚，好似真是那忠君爱主之人，“难道功高震主，就该惹陛下猜忌不悦，还是说，陛下容不下我们谢家，容不下有功之臣？”
　　“你住口！谢懿！你自己做了什么天杀的事，还在这里装出这一副忠臣良将的做派”，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者怒骂道，“呸！你也配？！”
　　说话的人是五朝元老，太子太师，李清源，是朝堂上少数明确反对谢懿专权的老臣，也是谢懿的老师，谢懿敬重他，毕竟已近耄耋之年，实权已失，声望犹在，谢懿没必要动他。

　　“陛下，您是臣扶植登基的，臣能让您在一众兄弟中坐上这个位子，自然也能废了您”，谢懿满面笑容，眼神却是是极尽冷漠，他招了招手，数千禁军从正阳门外涌了进来，“赫连瑛圣聪不明，昏聩糊涂，听信谗言，诛杀功臣，德不配位，今废其帝位，幽禁于掖庭，非死不得出。”
　　谢知锦想了想，好似几年前，父亲也是以差不多的说辞，废了上一任皇帝赫连玟，只不过，不到一年，赫连玟便暴亡于掖庭，连葬礼也办的悄无声息。

　　谢懿环视满殿大臣，缓缓道，“诸位，可有意见？”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惊恐地跪下，“下臣不敢。”
　　谢懿给一旁依附他的大臣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谢大人功在社稷，臣请谢大人自立。”
　　跪在地上的诸臣见状，便知已经无法改变谢懿篡位自立的事实了，谢氏一直以来，距离皇位都只是一步之遥，今日谢懿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众臣只能附和，“请谢大人自立。”
　　“等等。”
　　大殿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谢知锦心里一沉，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无数次在耳边、在梦里，是赫连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