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烛》旻君

9、一念生不见来时路 三回首前尘已成沙（二）

　　临近午时，沈未晞方才醒来。
　　醒后等着她的不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反而是更深的倦意袭卷全身，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真是越来越禁不住熬了。”她低低嘟囔一句。沈未晞年方二十，身体却憔悴虚弱的像个六十老媪，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她自小缠绵病榻，父母不得已收了个养女代理门中事物，这些年她这条命靠着药汤才勉强拖下去。然而是药三分毒，药用多了，体内毒素日日累积，人又怎么可能不憔悴。
　　沈未晞知道，她早该死了，多活了这么几年，几乎全靠胸口那一口气撑着。若不是此间玄门动荡，阿姐需有个依托，她是决计撑不到现在的。
　　“若有机会，我真想去看看这人间……出去走走，亲眼看看这天南海北，塞外江南，大漠戈壁，五湖四海- -哪怕只一日，她就是立时死了也心安了。她平时足不出户，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厌倦世上喧嚣，可内心深处却对这浮华有深刻的执念。闭门不出，不过是她有自知之明罢了，她也没那个脸再让温婉离忧心，老管事垂泪。明明病入膏肓却依旧奢望不该奢望的，明明渴望游历天下却非要把自己拘在方寸天地之间，她有时都觉得自己实在脑子不好使。
　　屋外下起雨来，朦朦胧胧起了一层雾，寒气从窗缝里透进来，冷得像是腊月凌寒。屋里的熏香气味浓郁，甚至有些呛鼻，让人没吸几口就头晕眼花。沈未晞咳得两眼泛出泪，蜷缩在被窝里面，她胸口蓦地一阵刺痛，喉间甜腥翻涌，吐了一口黑血出来。血迹斑斑，溅到床沿上。她感觉自己猛地吸进了一口凉气，四肢百骸和周身血液仿佛都要冻住。
　　现下已是初夏六月天，沈未晞却如坠冰窟。她哆嗦着想唤人进来，可根本说不出话。
　　刚出了白天那档子事，再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靠近沈未晞的客房三丈之内，这炎炎夏日，墨家自也是没有炭火和汤婆子供她用，她冻得近乎要昏过去，只能裹紧身上的被子，没一会儿就又睡着了。她也不知梦了些什么，人在床上也不安生，被子都叫她挤了下去。沈未晞昏昏沉沉地睡去，哭着醒来，然后又心力交瘁地闭上了眼，连眼角泪痕都未来得及拭。
　　青烟缭绕，不愿让梦中人醒来。
　　温婉离这时候因白莲观的命案忙得焦头烂额脱不开身，是没人能管得了她了。
　　生生死死，沈未晞一个随时都可能死的人早看开了。人都是要死的，看开后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可骤然真到了要死的时候，人还是会下意识地不甘。
　　“咳咳……阿娘……阿娘！咳咳咳……晞儿，晞儿要回家了。晞儿要回家，晞儿想阿姐了……阿姐给晞儿煮茶喝……晞儿不喜欢这里，不喜欢玄门，不喜欢……咳咳咳咳咳……阿爹……你知道的是不是？你知道！你……知……道……”沈未晞人病得有些糊涂，语无伦次起来，一会儿“阿姐”，一会儿又“阿爹阿娘”的一通乱叫，却愣是没惊动一个人。
　　“沈未晞！”有人唤她。 “沈未晞！醒醒！”这回她听真切了，好像是墨家大姑娘的声音。
　　“果然是要登天了，连幻觉都有了……”沈未晞喃喃道，心里却想她要是真在这里该多好，要是……还能见着她最后一面该多好……该多好啊。
　　也是奇怪，沈未晞死前最想见的人不是待她如亲妹，与她一起长大的长姐，反而是一个与她只有寥寥数面之缘的墨家人。大概是因为长这么大，第一个带她踏出这座她为自己设的囚笼的人，是一个与她素昧平生的人吧。
　　……
　　“你还知道醒？你说说你，病得快死了怎么就不吱个声呢？是没力气还是想找死？”虞罄的团子脸近在迟尺，沈未晞不出所料被她医术冠绝天下的阿姐从阎王那儿给抢了回来。虞罄还在没好气地发牢骚道：“要不是我途径此处发现只剩下一口气的你，及时告诉了温宗主，你就真死得透透的了……”沈未晞突然气若游丝地道：“过来。” “什么？”虞罄还以为她有什么事要交代，立刻把脸凑了过去，却见沈未晞费力地抬起手捏了捏她的团子脸。
　　虞罄：“……”
　　她跟沈未晞大眼瞪大眼片刻，终究是没敢对一个病号下手，飞也似的撒丫子溜了，如同在此地多待一刻能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沈未晞艰难地笑笑，声音轻得恍如飘飞的柳絮：“虞家的丫头，有点意思。”
　　“哦？你也喜欢这小姑娘？”温婉离端着药走了进来，听此言问沈未晞。
　　“……阿姐，你……”
　　“先莫提我，你自己怎么回事？你身上的毒……”温婉离情急之下说漏了嘴，怔愣了一下。沈未晞目光游离，不知在想什么，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果然如此……”
　　“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我也曾猜想过，但没有证据，现在……已确认了。”沈未晞苦笑一下，又躺了下去。
　　她怎么能不知道呢？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被这毒折磨了小半辈子，她怎么能不知道？- -她夜夜挣扎，好似被万蚁噬心，痛到失声，痛到硬生生抓破自己的手臂……她怎么能不知道。
　　沈未晞先天弱，可是身子骨也不至于差到如此地步，几近风烛残年。她知道肯定有什么在推波助澜，一步一步，把她推向死亡。毒入肺腑，时日无多，而后药石难医，撒手人寰。沈未晞身上的毒是沈家历代家主呕心沥血一代一代研制出来的，传到她爹这一代手里，效果已经绝佳，沈未晞也有所耳闻。
　　小的时候，温婉离曾拉着她一起从她爹的密室里把这玩意儿偷出来研究，因此她也囫囵知道些这种毒的特性。中此剧毒者，先是胸闷气短，再是剧烈咳嗽，最后一口血喷出来，人也就一命呜呼了。而在外人看来，这人只是突发急症，暴毙而亡。她们当时研究得正得劲儿，结果阿爹发现了，从二人背后凉飕飕地突然蹿出，没收了她们好些研究成果不说，二人还双双被罚跪抄书。
　　沈未晞深知，此毒非沈家家主不可动用，而她中毒时左右不过八九岁，那时温婉离还未成为家主，是没有资格接触到这种东西的。所以，她身上的毒只能是她的父亲亲自给她下的。
　　她的父亲，想让她死。
　　为什么她还能活到现在？为什么她身上的毒被抑制了？她身上藏了多少东西才能让她的身生父亲对她下此死手，甚至都只愿意对外宣称她是“因病而故”？
　　温婉离的医术还没有登峰造极到那种地步……沈未晞想，她还能活着，可是她的父亲动了恻隐之心？他最终还是没能狠心下的了手，私心想让这个女儿多活几年的吧。
　　又或许，是她凭借着她这逆天的体质，自己化解了？
　　沈未晞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现在她还能坐在这和温婉离说话，还能让温婉离有机会用药吊着她的命。
　　她近乎是绝望地闭上了眼，向枕头靠去，漠然道：“温宗主，我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