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白昼》氟马西达

2、第一年 5月

　　开学已经一个月了。班上已经几乎没有人再去议论或者询问森崎夏白发色的事情，反倒是新染了一头粉毛的五十岚青阳更引人注目。有着高挑的身材和棱角分明的侧脸，明明是很有吸引力的外表，可能是因为个性太过鲜明，她没有想象中那样受人追捧，反而会被先入为主地觉得她不好接近——大多数时候，她自认为是面无表情，但因为眼角稍微向下，看上去又颓又丧，一副厌世的样子。

　　对这件事，青阳自己心知肚明，同时也觉得无所谓：她不是很在意朋友以外周围人的看法，社交也很随缘。她觉得这样挺好。

　　至于夏白，她发现，自己到了高中，交朋友的技能依旧没有太大长进：不敢主动和同学搭话、就算有了机会也找不到话题；大家凑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能做的也只有陪笑——大多数时候，话题都来自她一无所知的领域。她颇为苦恼，就像初中刚入学的时候一样。

　　但即便是这样令人焦虑社交能力，森崎夏白还是认识了几个班上的同学，并且在尝试尽量多地和她们说上话。

　　转念一想，现在暂时还是有青阳在身边陪着自己，换教室上课的时候可以一起走，午饭可以一起吃……但开学越久，她的不安就越多——

　　身边一圈圈围住的新的人群，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变成一层薄膜，将她们隔开呢。

　　刚刚放学，最后一节课偷溜出去乱晃的青阳还没回来，夏白打开练习册，打算一边写作业一边等她一起回家。本子上写着一道有点难的数学题，她无意识地用左手指尖夹起一支签字笔转起来。

　　注意到自己正在转笔，夏白想起自己在初中曾很羡慕转笔很厉害的同学，但是自己没有下决心去练习，到现在转得还是很慢，姿势也很奇怪。笔从手指中间掉下来，她才注意到自己根本没有在想数学题。

　　“森崎同学，松本老师找你。”夏白抬头，邻桌的鹿沢轻拍自己的肩膀。

　　鹿沢澄和夏白一样是比较安静的类型，眼镜框相对她的小脸来说显得稍大，刘海和麻花辫整整齐齐，给人以好学生的第一感觉，但相对地也不太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有些出人意料的是，她在学期伊始就自告奋勇去照顾花坛——这是一年级的惯例：因为一年级在一层，每间教室窗外的花坛就由本班照管。她是最喜欢花的，曾和夏白说过要在花坛里种几种自己喜欢的花。

　　“好，谢谢你。”夏白合上练习册站起身。

　　教国语的松本老师是很和善的人，看上去三十出头，胖胖的；侧分的头发和眉毛一样浓密，戴一副很圆的眼镜，镜框和眉毛一样粗。眼镜似乎很旧了，笑的时候，苹果肌会把眼镜顶歪，在开学的时候惹得大家笑了好久，他也不恼，只是笑着等大家安静下来。

　　夏白其实不算很喜欢国语，也没有很用心学，成绩却总是不错；可能是因为自己遇到的国语老师人都很好的缘故吧。

　　国语办公室不算很难找。夏白推门，松本正跟另一个学生谈话。

　　“啊，森崎你来了，正好。”注意到她进来，松本朝她做“来”的手势。走近办公桌，夏白才注意到旁边的女孩是某天和青阳撞在一起的那个孩子；那女孩似乎也用余光认出了她，但并没有抬头，只是盯着松本办公桌上的书架发呆。

　　“昨天交的作文我看完了。啊，她是A组的樱町，我也是A组的班主任兼国语老师。”松本笑着把两张纸分别递给二人，“你们两个写得不错。我想把你们的作文和其他几个班的一起贴在公告板上，你们觉得可以吗？”

　　“诶？荣、荣幸之至！”

　　虽然夏白自己也觉得这篇写春日的文章还算不错，但是没想到能在这样高手云集的集体里被挑中，自然是很高兴的。

　　“那樱町同学呢？”

　　“倒是没什么问题……”

　　夏白偷偷瞥了一眼那个孩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也不显得冷淡，给人的感觉和之前一样正经得很，与那天不同的是换了一副蓝色细框眼镜，头发也在后面松散地扎了低马尾。

　　“那太好了。我已经把需要修改的地方都标出来了，你们回去改好之后给我就好。”在二人准备离开的时候，老师又叫住她们：“对了，我觉得你们可以互相交换看一下对方的，风格都很有个性呢。”

　　关上办公室的门，夏白觉得，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樱町同学很漂亮，也很有气质……但是越是这样的人，自己就越不擅长应付，因为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不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

　　该紧走几步到她前面去吗？这样太奇怪了，人家会以为被讨厌了吧……还是故意放慢脚步呢？不管怎样都很奇怪啊！啊，她大概也会觉得我的头发很奇怪吧……

　　夏白只好一直低着头，在她的斜后方走着。

　　“可以把你的作文给我看吗？”

　　听见那孩子的声音，她猛地抬起头来，只觉得脸上发烫。

　　“好、好的！”

　　夏白把自己手里的纸递了出去，同时拿到了对方递过来的作文纸。两人就在走廊里停下。

　　抬头的姓名写的是“樱町朝暮”。来不及细想这个极少见的名字，她先把文章快速通读了一遍。文笔很好，结构之类的也合理，只是觉得太过有棱角，不大适合写这样的初春天气。夏白悄悄从纸上抬起脸来，发现樱町也已经读完了自己的文章。对方可能是也发觉了她的胆怯和不安，率先开口。

　　“我觉得写得不错，只是可能有点不太流畅，松本老师改修改之后就更好了。”

　　“谢谢夸奖……唔！呃，咬到舌头了……”

　　好丢人。夏白觉得自己的脸比刚才更烫。但是她的注意力马上又被正对面的樱町吸引——因为她在笑，夏白第一次见到她笑。

　　“我觉得文笔很好，也很有自己的风格。啊，可能有些失礼……这两个字要怎么念呢？只是觉得大概不会是直接按照‘朝暮’念出来。”

　　夏白指着纸上的名字。只是直觉而已，她觉得，这样不寻常的名字，大概有特殊的拼法。

　　“是的，不念作‘ちょぼ’而是‘あさく’。”樱町朝暮看了看手里的作文纸，抿嘴笑了一下，看起来心情比刚刚还要好。“森崎夏白同学。请多指教。”

　　——灰白色的头发？好奇怪啊。染发也就算了，谁会染成这个颜色啊。

　　这是樱町朝暮在那天对素不相识的夏白的第一印象。在那之后，也曾在走廊里碰见过几次，因为过于显眼所以会不自觉地注意到她。还以为会是个很特立独行的人，但根据观察初步判断，朝暮发现她大概只有头发的颜色很特别，其他方面并不算很有个性。

　　习惯了看那样的发色之后，也就没有多在意了。因为这次偶然的机会，和那孩子交换着看了作文，文字好比涨红了脸颊的少女，就像夏白本人一样。她没预料到的只有一点——

　　“这两个字要怎么念呢？”

　　樱町朝暮第一次被人问这样的问题。从小到大她的名字基本就没被读对过，要不然就是以只叫姓不念名来逃避。毕竟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奇怪了，要说来由，这就是自己混血老爹美其名曰的“带有中文特色的独一无二的名字”。

　　只是这一句话，朝暮就对森崎夏白这个人产生了极大好感。毕竟名字是一个人最重要的标志，即使说着不在意，自己也还是重视的，更何况——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朝暮”两个字，在日语里几乎只有成语才会用到，汉语中除了成语，诗句里也常见使用。她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诗句的意思，但是朦朦胧胧地，也觉得读来唇齿留香。名字没有别人喜欢的话，自己喜欢大概就够了。

　　“森崎夏白吗……”

　　朝暮习惯性地用右手中指推了一下镜梁，左手拿着作文纸。

　　“还会再见面吧……。”

　　没有根据，只是隐隐约约这么觉得。与严肃正经的外表不同，考试之前她也会像大多数学生一样求神拜佛的。

　　再说青阳。最后一节体育课，趁着刚开学老师认不齐人，青阳就溜到学校的后院去乱逛。后院有一大片草地，也有几棵阔叶树，但是明显是缺乏打理的样子；可能除了除虫和浇水之外，其他的就随这些草木开心了。

　　树下有两个秋千。青阳走到旁边，用手指揩了一下。没有什么灰，看来利用率还是挺高的。她轻轻坐在秋千上，让秋千小幅度地摆动起来，自己望着教学楼的窗户发呆。春风吹乱头发，她也不去打理，只是坐在秋千上，坐在春日里。

　　就这么浪费时间也比上课有意思。青阳这样想着，注意力被院子角落的兔子窝吸引过去。是哪个班养的兔子呢……也可能是一届一届传下来的。谁知道呢。她从秋千上下来，走到那个木板钉的小屋旁边，入口只是用玻璃简单地挡了一下。如果从兔子的视角来看，突然出现的青阳大概只是一个挡住了阳光的不怀好意的大个子。数一数，里面的兔子不多，有五六只吧，只有一只棕色的醒着，用黑色的大眼睛盯着她看，三瓣嘴一动一动的。

　　青阳虽然喜欢小动物，但是不大喜欢兔子的味道，看了一会就站起来。她突然感觉有人在接近，回过头去，捕捉到一个人跑走的背影，那人很快就消失在了教学楼的拐角。奇怪……这里也没有老师，有什么好怕的。算了，和自己没关系吧。

　　下课铃就在这时响起。想到夏白可能还在等自己一起回家，她慢悠悠地踩着草皮往回走。

　　这里不错，下次还来吧。青阳这样想着，并未注意到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