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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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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默并非铁石心肠,不过是他前世从没听过秦蝉儿抱怨,一时意外,没有反应过来而已。
听她说“冷”,江默放眼打量秦氏衣着。
她的上半身衣衫,除了肚腹处自然些垂盖住,在颈胸处宽松到晃荡,两条臂袖又紧到短缺布料似的,贴着勾勒出不平整、一坨一坨的内里棉衣轮廓,想来穿在身上并不舒适。
更不用说那伤眼的颜色,黄不黄、绿不绿,所谓“非正色也”,完全不符合江默给家里写信时,告诫孕妇们要“非礼勿视”的提点。
毕竟,设身处地一想,若自己低头,就看到身上穿着这等丑衫,心情哪里会好?怎么会有利于养胎?
所以孕妇触目所及,应该是得体的、合宜的各式景象才对,合乎天然道理、合乎《礼记》对生活的规范,这就叫“非礼勿视”。
看到这里,江默微微提了些怒气,转头四顾,再次确认此时此刻。
老宅依旧,祖父亲手写就、钉在墙里的“江府”赫然在望,全家亲迎的场面似曾相识。
不错,正是嘉德十二年腊月二十五,岭西道怀德县,当时即将为人父的江默兴冲冲从京城回乡的情景。
然而,秦氏那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对于年轻时候这等细节怎么没存在脑海中?
莫非前生此时,秦氏迎他回府时穿的不是这件衣裳?
秦氏衣衫这般敷衍,还有不远处墙面上突兀的褪色红双“喜”字,想必也是母亲黄氏的手笔。江默觉得不言自喻。
母亲就是这样,对人对事能做到七八分,就再不会努力求个尽善尽美,小处将就到潦草,大处冲动乃至糊涂,让他这个独子倍感无力。
“母亲?”江默简单反问。
不等黄氏茫然说“啊?阿默叫我作甚”,眼看秦氏打了个冷战,肚腹为之一震,江默迅速回忆起她提到的“又冷又饿”,当机立断:
“一切,回府再说。快些备出热茶饭来。”
年轻的家主发话,莫敢不从,众仆纷纷行动起来,各司其职。
即使他的生身母亲黄氏,也摄于儿子骤然迸发的威势,稀里糊涂跟在江默身后走进府内。
听到江默挑声喊了“母亲”,邢清婵知道,他看懂了秦蝉儿的处境。
正等着江默进一步发挥呢,他却突然要求回府,邢清婵再次感觉摸不着这位古人的脑回路。
不过,“一鼓作气再而衰”,接收到“江默要质问黄氏”这个态度的阶段性成果,邢清婵一口怨气泄了些,大脑转而突出处理起人底层的生理需求,便是安全、饥饿等方面。
听到平稳男嗓提及“热茶饭”,邢清婵的唾液都自动分泌了些,肠胃更是欢呼雀跃着催促主人快些进食,拧扭一气,惹得她倒吸口冷气,险些滴下口水来。
刚将右手抚上胃部,她的手就被一步走到身侧的江默抓了个正着。
侧目以视,江默回她个微微摆头,指向府内。
邢清婵撇了撇嘴,发现江默用左手包握住她的右手,轻团成拳,正好妥帖温暖。他抓握的力道适中,邢清婵微挣了下却挣不脱。
算了,她又不是纯古人,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那套。况且现在在众人眼中,江默拉着自己妻子秦氏的手,虽说有些失之轻佻,却是合情合理。
邢清婵随他去了,当下,回到温暖屋内吃东西要紧。
跨过高高门槛进入府内,走在通往正院的灰石板路上,黄氏才醒过神来,儿子走在她前面倒是应该,怎么能拉着儿媳越过她这个婆母?
还有还有,看看儿子那步态,为了迁就秦氏,他一个青春正好的大小伙子,也慢悠悠地不像话,从背影看活像个老头子,啧啧啧……这怎么可以?
对了,秦氏方才说什么“又饿又冷”,莫不是意指自己委屈了她、没照顾好她?
黄氏回过味来,包括江默突如其来、语气正经的“母亲?”一问,这是儿子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媳妇来问他亲娘罪呢?
气不打一处来,黄氏就要发作,双手不自觉叉上了腰间,“好你个”三字已经高声吐出口。
此时,走在最前头的机灵丫鬟已经挑起了本灰色棉门帘,屋内热气扑面而来。
江默微微弯腰而入,然后小心翼翼、护着珍宝一般,回身立在门槛边,翻翻手腕,改成托着秦氏臂弯的姿势,护她进屋。
然后,江默看向落后几步的黄氏,再次挑眉出声:“母亲?”
一口气泄了,黄氏本想咒骂儿媳“好你个京里来的小妖精”也哑了嗓。
她直觉,江默肚子里藏了些警告没说出来,她莫名有些胆怯,不自觉收敛起来。
乖觉闭上嘴改成一声冷哼,死剜了正搓脸取暖的秦蝉儿一眼,黄氏自顾自走进正院正房,目不斜视,向着最上首的主座去。
她其实时刻用余光观察江默夫妻。
看到等自己稳稳坐定,秦婵儿才在下首第二张椅子处,慢吞吞抓着椅子扶手滑坐下去,江默则走回到第一张椅子处撩袍落座,黄氏才感觉找到了点“长辈为先”的安慰。
厨房里早就备着午膳材料,江默的马车一到街口,就有人传令进府,造饭娘子们已经忙活起来了。
加上突如其来,黄氏在府门外,被着官服的儿子触动了心肠,喋喋不休了一番,费时不少,厨房已经做出四荤四素同时二凉六热的家宴菜色了。
很快,下人禀告,饭菜在几步之遥的饭厅摆布就绪,请主子们移步用膳。
黄氏站起身,走到江默近旁,想要说声“在外头大半年都饿瘦了,还是得吃家里饭食”来表示心疼,不过看着壮实挺拔的儿子,着实说不出口。
甚至她都有些不敢随意拉扯、搂抱江默,如同方才府门外那样。
长辈到前,江默自然放下手中茶碗,顺势站起。
不过,他还没喝一口呢。
因为,他方才在回味与秦氏牵手的滋味,迟了片刻,才漫不经心端起热腾腾的姜汁蛋茶,母亲并没注意到他滴水未沾吧。
进屋后,秦氏明显身姿舒展了许多,自顾自搓手搓脸取暖,不许他再牵手,江默倒也没有强求。
江默心中暗想,年轻时候的缺憾倒是借机补了一小桩:一辈子没与妻子牵过手,甚至在闺房之内都少接触,实在可惜。
都怪年轻时候,总以为来日方长,又彼此生疏羞涩,他更想着慢慢来,导致秦氏夭亡后,他脑中都没存下什么夫妻相处的细节好追忆。
秦氏的手小小瘦瘦的,冰凉冰凉的,猛一抓握,有点像是块小冰坨子,他暖了一路,渐渐感觉到了女子手骨柔细、肌肤温润细滑,没敢起什么琦思,只是心疼秦氏受了冻,越握越紧。
此时,江默向母亲点点头后,顺势转身,低头看向另一侧的秦氏,准备随母携妻,一同去用饭。
却发现,秦氏安坐不动,垂着首,捧着茶碗放在肚皮上缘,一手执瓷勺将茶碗里白胖的荷包蛋送到嘴边,专心地小口咬着。
江默忍不住回想,当年回府这顿午饭,是什么情形来着?
那时候,好像是母亲说孕妇和他们吃的饭菜不一样,随口打发秦氏回自己院子里吃,从府门外姗姗来迟挪进正屋的她,大概看了自己一眼?也没说什么,沉默着告退了。
于是只有母子二人同桌用饭,吃了什么早就忘记,母亲口沫横飞地诋毁京城口味、夸赞本地饭菜最好吃的话,给江默的印象更深些。
经历过世事沉浮的江默,这才想到,秦氏被挥之即来、呼之则去的步伐中,蕴藏着多少委屈。前世,她甚至连坐下吃蛋茶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年轻时候,自诩从京中寄信送物,算是关怀秦氏了,实则,杯水车薪。更重要的是,她的处境,自己怎么就视而不见、无所作为呢?
年轻时的江默,愧为人夫。
内心是颗老灵魂的江默,满腹自责愧疚,温声细细问秦蝉儿:“你饿得紧吧?蛋茶不能抵饭,还是一同吃午膳去吧。能起身么?我扶你?”
闻言,黄氏和邢清婵双双诧异。
刚才给少爷、少夫人端上姜汁蛋茶的大丫鬟如切,正要退回墙角当背景板,没忍住说了实话:“可是,少夫人的饭食,正要送到东后院去呢。”
邢清婵叹口气,瞟了如切一眼,也敏锐发现,江默没看如切,还是目光锁定自己,只是皱了皱眉。
说起如切,今年二十出头,伺候江默有了小十年,对江默的爱慕之心,在秦蝉儿面前都不太遮掩。
她更恼怒于,少夫人仗着有孕,扶持自己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豆绿,当了少爷的通房。
本来,夫人暗示过,少爷上京做官,身边需要贴心人,非她如切莫属的。
豆绿顶了她跟随少爷上京的缺,如切憋着一口气,借着主管江默东院和秦蝉儿东后院的便利,明里暗里没少为难秦家主仆。
邢清婵不是没看见:
如切手中的托盘只有一盏姜汁蛋茶,汤色黑亮,两三个鸡蛋头碰头冒尖尖,一看就是用料十足,她径直送到江默那里。
而江默想都没想就托递这盏给了秦蝉儿。
如切忙忙又送一份到少爷桌旁,低声解释说“奴婢本想把下一盏递送给少夫人的。”
可是,第二份到江默手里的姜汁蛋茶,明显浮着碎姜末,像是剩下的锅底汁水,里面最多也就放了一枚鸡蛋,说不定就是临时凑出来的一盏。
看江默没有对调的意思,邢清婵也没出声,乐得慢慢品味火辣辣、热乎乎的精华版姜汁蛋茶,感受着通身逐渐泛起的暖和舒畅。
不过,这不妨碍她在心里给如切打个小叉叉。
如切出声之后,见江默没有表态,自知莽撞,跪地请罪,却不忘补充:“奴婢多嘴。可豆绿还在东后院,有如磋陪着,怕是只盼着少夫人回去,一同用饭呢。”
豆绿。
邢清婵迟迟不愿意想到这个人。
陪着秦蝉儿从小长到大的丫鬟,江默的通房,另一个孕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