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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皇爷 ...

  •   四月二十三,离莫漪被贬入浣衣局正是过去一月之久。宫墙内外的桃花早已落尽,余一带新绿与红墙相称,好不夺人眼目。
      莫愁提着一桶新浆的衣服随往来浣衣局的小公公回到皇宫,送到原来的张孺人,如今的张太妃宫内,这尽是张太妃手下女官们的衣服。她依着浣衣局姑姑珠娘的吩咐,将衣服交上去,躲了掌事的,走小径去翠纹轩,听闻张太妃爱在那里听曲。
      她一路低着头走,看到的都是宫女们尖尖翘翘的脚,它们在裙底若隐若现,和着银铃样谈笑声起起伏伏。莫愁想她过去也爱这样走,轻快活泼,脚点着地像在跳舞,走快些便能从宫墙飞到外头,做树尖上的鸟雀。
      正这样想着,眼前兀得出现一双不属于女子的皂靴。皂靴主人与她对面而立,她想这或许是哪个公公,只能挪开脚步,企图躲开。
      “你是何人?”那人一把拉住了她。
      她愣了愣,识出了这人。这是当今的皇爷,声音掷地有声,却还带着些少年意气。
      ——
      “你既说小皇帝给过你一方帕子,还在吗?”
      “在。”莫愁说着从衣袖里拿了出来,轻轻将帕子在手掌上展开铺平,“奴婢依着皇爷所言把桃花撒入宫后苑的溪流中,帕子自家留了下来。奴婢还在上面绣了几瓣桃花,奴婢认得出来,这手帕是极好的料子。”
      珠娘接过帕子,端详了半晌道:“你喜欢这料子吗?”
      “喜欢,”莫愁怯生生道,“奴婢自家有一双鞋子,鞋面就是这个料,穿到如今,就是过了三年还不坏。”
      “想不想今后只穿这个料子,若是底下人坏了一个针脚,就罚他三日不许吃饭。”珠娘说着说着和善地笑起来。莫愁抬起头看这老宫妇,越看心里越怕。她懂珠娘说的意思,能日日穿宫料的人,只能是妃嫔了。
      “奴婢蒲柳资质,哪能入皇爷的眼?”
      “若去刺杀皇上,你手里拿着刀,刀尖抵在他心口。他眼前就你一个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算不算入了他的眼?”
      珠娘云淡风轻地说完,莫愁却显得吓坏了。她不停地朝四下里瞅,躬着身子跪在地上,瑟缩成一团。
      “傻丫头,若这就吓死,那你今后九十九条命都不够用。”珠娘嗤笑一声,“老身不与你说笑了。这小皇帝老身再知道不过,他现下身边缺干净的人,你又同他有这个前缘。老身挑好日子,你就去张太妃宫里送衣服。那天小皇帝会去请安,你见了他,把帕子还他,教他记住你。”
      “奴婢,奴婢一个浣衣局的女婢去见皇爷,与皇爷说话,这不是惊驾的大罪过吗?”
      “你要有本事就不是。”
      “奴婢…”
      “奴婢奴婢!只会喊奴婢,就只配做个奴婢!你连这点怕都不敢担着,还想从这出去,你难道有什么丹书铁券吗?这世上哪有甜头都教你占着,坏处都压别人脑袋上的好事?”
      ——
      莫愁还是低着头,心里反复想着几日前珠娘的话。
      “奴婢叫莫愁,是浣衣局宫女,来为太妃宫内送衣服。”
      “送了衣服回去就是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大人不是也在这里?”
      小皇帝一惊,拔高声音道:“大胆,朕是皇上,你一介婢女,在信口胡言些什么?”
      皇帝说完,莫愁抬起了头,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珠娘说如今宫内遍布太监徐榛的眼线,小皇帝很是忌惮,故而只要是小皇帝见过一面的人,他都会记住。
      “你是仁寿宫外扫桃花的那个小丫头?”
      “奴婢罪过,不识天颜,请皇上恕罪。”莫愁闻声,啪得跪倒在地,心里却长舒一口气。
      “你怎去了浣衣局?”皇上只是问她,并未让她起身。
      “那天回去后便被贬了进去,奴婢也不知缘由。”
      “被徐公公吗?”
      “是。”
      小皇帝笑了笑:“你进去后见过他吗?”
      莫愁摇了摇头。
      “浣衣局里有一个叫珠娘的宫妇,你知道她吗?”
      “浣衣局里只几个上了年纪的宫妇,疯疯癫癫的,奴婢听人说她们都疯了,听不懂人话,奴婢也未曾招惹过。”
      “你既不认识老人,一个小丫头,来灵泽宫后苑做什么?”
      “奴婢走迷了路。”
      “从这直走,见到种了银杏的地方朝南走就能出去。你回去吧,新朝伊始不可兴狱事,朕不治你的罪,今后别乱走就是。”
      皇帝转过身去,作势要走。
      “皇爷留步,奴婢斗胆,请问皇爷还记得这方帕子吗?”莫愁还跪在地上,拿出帕子,高高举过头顶。
      皇帝回过身去,看了看那帕子。
      那帕子本是个素绢,如今却染了大片的红。深红浅红斑驳不一,细看去应是哪里受了伤,用帕子擦拭时染的。上面的血迹早已干透,皇帝接过去后才见许多细密地方都有了血痂似得皱痕,风拂过帕子还有些微腥气。
      “这是朕给你的那方?怎么成了这样?”皇帝捏起帕子边角看了几眼,把帕子扔回莫愁手中,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莫愁这时反倒不再那么胆颤,她慢慢解开自己的盘领袍,露出里面来。那肩膀上淌着几条鞭痕,肆意交叠,在白肉上蔓延。
      “奴婢当初被贬入浣衣局,徐公公派人去拷问奴婢。可奴婢不过是清扫桃花残瓣时回了皇爷的几句话,实在说不出什么来。那些人听了偏生不信,只一味动刑。或许他们都以为奴婢死了,万不能想到奴婢竟苟延残喘,活了下来。”她说完系好领扣,将帕子收回袖中,“那时奴婢身边只剩这一方帕子,血不住的流,奴婢只好用它来擦。”
      听完莫愁的话皇帝半晌没有言语,待有鸟雀隐在树丛中一声哀啼,才堪堪回过神来。
      “你这是在埋怨朕了?”他问得和缓,似乎并未有怒气。
      “奴婢不敢。”莫愁说完额头磕在地上,扬起了周遭细碎的尘土,“奴婢只求皇爷能把奴婢从浣衣局放出去,就是还做从前洒扫差事也心满意足。”
      皇帝没有出声。
      “奴婢听闻民间百姓若蒙冤受难,有青天大老爷为其做主。今日奴婢罹此覆盆之冤,不知奴婢是否可以乞求眼前的天子,求陛下能够救奴婢于水火之中。”
      莫愁鼓起勇气说出这番话,说完脑中嗡嗡作响,支撑着身体的双腿不住战栗。她觉得周遭静得出奇,周身的一草一木都在与她一起盼着皇帝的答复。可没等皇帝回话,那树丛里又传来了阵阵脚步声。皇帝转头去看时,司礼监的老公公刘喜已走了过来。
      “皇爷啊,你怎得来这里也不跟老奴知个声儿,可教老奴好找。咱们快回宫吧,辰时太保会到文华殿讲学,皇爷可不能迟了。”
      “朕知道了,走吧。”
      皇帝点了点头,朝着与莫愁相背的路走去。那刘公公这时才看了看莫愁,似是有些不忍地挥了挥手,跟着离开了。
      她没能抱上皇帝的大腿,身上的鞭子白打了,脸上的脂粉白揩了,这趟差事也算白走了。回去定要受珠娘责骂,骂完还要待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给人浆臭烘烘的旧衣服。她的脚步也许再也轻快不起来,她从前盼着飞出宫去,如今就是飞出浣衣局也不能如愿了。
      莫愁越想越难过,她仍旧躬身跪着,额头还死死磕在地上,脸皱成一团,心里已然呜呜地绞着哭起来。
      她想着想着,不知何处响了两个声音。
      “刚刚我看到个男子,是独个从这走的,那就是皇爷吧?”
      “皇爷身边总是跟着人的,定然不是。”
      “难不成是哪个没命的小公公,”说话的女孩笑了一声,“胆子没边了,敢装男人。真可惜见,我还想着若我能遇上皇爷,给他唱个曲,要他记住我呢。”
      “你做梦兴许能梦见。”
      “做梦都梦不见呢,梦到的都是这些尖嘴猴腮的老姑姑,跟个冤魂似得,就是梦里也不放过人家。”
      两个女孩的声音渐渐远了,莫愁爬起来摸了摸怀里,这才想起还要到翠纹轩送信。
      翠纹轩已是在眼前了,她理了理衣服,走到门前去拜见守门的丫鬟。那丫鬟靠着宫门斜坐,远远看上去似在小憩。
      “劳烦这位姐姐,奴婢是掬月轩的宫女,受里头的一位姑姑之托来给太妃送信,还望姐姐行个方便,通报则个。”
      那丫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冷道:“掬月轩早就烧了,你是阎王派来的吧?”
      莫愁听罢一时愕然,掬月轩是珠娘命她说的。她当时也寻思这地方不曾听过,但珠娘叫她不要多心,她便没再多想。
      “奴婢自然不可能是凭空而来,若姐姐不信放奴婢进去当面解释也好。若是这信里的事情延误了,奴婢不能担着这后果,恐怕姐姐也不能担着。”莫愁理了理思绪,回怼过去。
      那丫鬟听了又将她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遍,笑着道:“既然你这般坚持,罢了,我去给你传信。”说着走了进去。
      不一时那丫鬟走出来,唤莫愁同她一齐进去见张太妃。这翠纹轩是灵泽宫内的一个小院,院中心有一小湖,四围湖岸密密种着些树。
      莫愁同着这丫鬟在小径里穿梭,不知过了几个弯弯绕绕,忽听后面人喊了一声这边,她转过头,不提防背后被一棍子击中,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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