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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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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谢怜几人在屋内商议的时候,原本还安静在院子里做事的一个水部司匠人身体突然间耸动了一下,就地瘫坐下去。
周围人刚开始还没有注意,毕竟大家伙儿已经劳作了很长时间,短暂休息一下也无不可。
但谁都没有料到那人坐下片刻之后,就直起身子,径直朝向屋内走去。
“你干什么?难道不清楚周大人最忌讳议事的时候有人去打扰么?”出声提醒的人正是和那人平时关系较好的工匠。
那匠人脑袋低垂,也没有回头,只是回道:“无妨,我想到了一个改进筑堤的巧法子,去跟将作郎说说。”
出声提醒的工匠闻言,也不再劝了,只是打量了一下走出匠人的动作,走起路来手脚同向,好像背负重物一般拖着步子前行。
出声的工匠也应该庆幸那人没有回头,否则就能看到一张异常惨白的面容,那双眼珠子在眼眶里面疯狂上下浮动。
在那匠人走到门口的时候,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双眸依旧如同蒙了一层阴影,气息也重,明明还没有彻底入冬,鼻腔里面已经能够呼出一些白汽了。
“将作郎,属下有事禀报。”
这时屋内四人已经商议完毕,听闻门外幽幽传过来一句通报,几人回头看时,那匠人已经踏进了屋子。
周如晖也有些讶异,问道:“有什么事情么?”
那匠人回道:“小人适才想到,君江之所以成为悬河,是因为两岸常年伐木累累,以至于河岸水土流失,被冲刷到河底,形成淤泥,进而逐年抬高河床。”
谢怜低头沉思,这也是之前他在《君江水志》里面看到过的,听周如晖说过,自江阶拿出来这八策之后,水部司这边负责的人就将这本书印刷装订了一些,分发了下去,现如今只要是识字的水部司匠人,基本上都是看过的。
这话是引子,重要的是那匠人之后有什么说头。
那匠人向前走了几步,从桌子上拿出一根细长的木棒,指着河道:“如此,其实只要我们清理掉河底的淤泥即可。”
周如晖还以为是什么高明的办法,有些哭笑不得:“这当然算是‘釜底抽薪’的主意,关键是我们没法子去清理掉河底的淤泥,能如何?让人潜水下去挖泥么?”
那匠人呐呐道:“凡夫俗子当然不行,但……我们不是还有君江水主么?”
让君江神官去河底挖泥?这倒算是天方夜谭了。
谢怜几人面面相觑,花城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位匠人,觉得有趣。
那匠人继续说道:“这么大的水灾,君江神官杳无音信,可以算得上渎职了。”
话音未落,那人沿着桌沿步步靠近周如晖:“与其这样坐以待毙,将作郎不如跟杜大人商议一下,跟朝堂请示,重新换一个能办事的君江神官。”
听到此番言语,众人都是紧皱眉头。
谢怜小声问花城:“还能如此?”
花城解释道:“常理而言,仙人飞升,无非两条途径:一种是被帝君点将,亦或天意顿悟自行飞升。”
谢怜点头,这两种法子,他这个三次飞升,以至于名声……响彻仙界的神官自然是知晓的。
花城瞧着谢怜汗颜的表情,促狭道:“但这旧安国又有不同,国君可以凭借山水封禅,牵引香火供奉出神官进而飞升。”
谢怜讶异:“这我倒是第一次听闻。”
花城笑道:“但是限制肯定是有的,一般这种人选,生前身后都有莫大的威名,德行优异,才能配享神位。又因为是靠着供奉举国香火才进行的飞升,掣肘众多不得自由,日常是要待在山庙之中配合朝堂调度的。”
“此外,因为和本国朝堂牵连太深,一荣俱荣,一岁俱损,之后若是国度覆灭,这神位……”
谢怜叹道:“怪不得这匠人有这般建议,如若真的可行,这旧安朝堂怕是真的要考虑更迭君江水主的位置了。”
“此事没这么简单。”花城眯眼笑道。
看到周如晖神色犹疑,那匠人进一步说道:“将作郎有心即可,此事并非全无商榷的余地,要知道,是有先例的,上任新都文庙祭酒便是德行有亏,被剥夺了金身神位……”
江阶闻言,厉声斥道:“慎言!”
匠人似乎没有听到江阶言语,对着周如晖一揖到底:“还望将作郎顾忌淳山及荆州百万黎民生计艰辛,多加思量!”
众人默然。
待到匠人俯身,花城便注意到那人身后竟然被汗水浸湿了一片,并隐隐有白汽蒸腾的迹象,于是轻声提点江阶:“江兄,不觉得味道有些熟悉么?”
江阶自然明白花城的意思,侧身挡在周如晖和那匠人的中间,而谢怜则快步上前,佯装前去搀扶那人:“这办法固然是好办法,不过兹事体大,倒是要慎重考虑。”
谢怜背手给花城打了一个手势,继续道:“不过在下倒还有一个主意,大匠不妨也听听看?”
“…………”
谢怜道:“我觉得,既然君江水主可以算得上渎职,那淳山君一衣带水,也算得上渎职。”
那匠人皱眉,谢怜却从此人眼底瞧出一股喜色:“自是此理。”
谢怜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所以我提议不如同时也更换一个东岳山君。”谢怜余光看到此人低垂下手臂的手指微微颤动,“然后和新山君商议,沿着淳山山脉,直接重新开拓出一条横贯东岳的河道……”
“此事不可!”
谢怜眯起眼睛,打量着打断自己说话的匠人:“为何不可?在下觉得,相比较君江水神溯流而上,长年累月清理淤泥,和淳山君商量一下凿穿东岳,更改这一段河道反而更容易一些。”
这本来是刚才几人在屋内的玩笑话,做不得真。
谢怜此时再次提起话头,是因为凭借香火气,已经猜测面前之人多半和淳山君有些牵扯,不如诈上一诈。
现如今正中下怀!果然和那东岳山君庙有所关联。
不过令谢怜感到困惑的是,这人又似乎不怎么维护淳山君,奇哉怪哉。
那匠人听闻谢怜的提议,脸色阴晴不定:“这个法子倘若真的实施,从小了来说,破坏了淳山山体根基,此后新君哪怕拿到了神位,也只能年年汲取香火,用此供应山灵水运……”
匠人猛然抬头,双眼眸子由灰转白,血丝如同一块被锤子打碎的镜面,沿着眼珠子望眼眶两侧不断延伸,变粗。
呼吸停顿无序,明显的白汽从那人的嘴巴、双耳,鼻腔中缥缈而出,匠人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异常:“更有甚者,山体若是因为一条河道被一分为二,这神官位置能不能存续都是两说!”
花城得了谢怜示意,此时已然悄然走到那匠人身后,堵在了门口。
江阶也身形一闪,跨步到周如晖一侧,用手轻击他的后背,暂时将周如晖敲晕了过去。
那匠人瞬间变得面目狰狞,嘴里不断重复着“你怎敢”“你怎敢”,如同戏班子里的提线木偶一般,下半身用木棒插在地上,支撑着身体,头部却毫无规律的来回晃动。
“这就是纵魂邪术?”谢怜心道,然后提醒花城:“三郎小心些,这匠人已经变成了傀儡,凶狠得厉害。”
花城气笑道:“哥哥放心,再厉害能有我厉害?”
然后伸出一只手,从背后搭在匠人的后肩上,露出雪白牙齿:“聊天归聊天,对我家哥哥说话态度客气些。”
感觉到肩膀上有东西拍下,匠人本就佝偻的身形猛地下沉,本来面向谢怜,却突然张开嘴巴,露出森然牙齿,朝后重重推出一掌。
花城挪步躲开,反手借力抓住发疯匠人的手腕,往上一拧,明明有骨头错位的声响,匠人却只是桀桀笑着,全然没有吃痛的感觉。
谢怜注意到匠人的十指指甲只是微微发黑,并非如炭火般的焦黑色,对着花城开口叮嘱道:“那人还有救,三郎也别害了他的性命。”
花城啧了一声:“还是我家哥哥心善。”索性松开了手,那匠人目露凶光,手持刚才用来指点河道的木棒凌空刺向花城。
花城单手抓住木棒,皱眉道:“还来?”
却没料到匠人抬起头颅,从嘴巴里面轻轻吐出一口白气,然后手上木棒顶端被花城抓住的部分便如同被点燃的立香,火苗闪烁,明灭可见。
花城抓住木棒的手瞬间变得通红,高温炙烤下传出干柴在烈火中的崩裂声。
可那只手却依旧紧紧握着那只木棒,那袭红衣依旧神色自若。
“三郎快松手!”谢怜急道。
花城瞧见谢怜紧张的模样,回道:“我没事的。”握住棒端的又用了些力道,便听到冰水扑灭烈火的嘶嘶声响。
在绝境鬼王面前玩弄这种小把戏,是该称呼这背后之人有莫大的勇气么?
那傀儡匠人微愣过后,目光斜瞥向出声的谢怜,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松手,深蹲过后跳起,一边又是桀桀地怪笑,一边伸出双手扑向站在不远处的谢怜。
想是匠人知道无法击败面前的红衣男子,但旁边一直出声提醒的谢怜看着就是一股子文弱的模样,应该可以先行制服,来让屋内其他人投鼠忌器了。
“这么急着寻死?”花城本来还存着玩闹的心态,但瞧见这傀儡竟然奔着谢怜去了,便将反向握住的木棒用力掷出,倘若匠人不改变身形,定然会被钉在半空中。
那匠人也是极为敏捷,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却仍旧被木棒刺中手腕,直直摔到地上。
谢怜绕过傀儡匠人,抓住花城手腕,查看了一下手心伤势,看到无恙后方才舒了一口气:“疼么?”
花城本想说不疼的,但瞧见谢怜这幅模样,故意说道:“疼死了……”顿了一下,“只不过看见哥哥一副比我还心疼的模样,便好多了。”
看到花城还能这般说笑,谢怜便知道无事了,彻底放下心来。于是转身问刚把周如晖扶到太师椅上的江阶:“江兄,你可有办法汲取这匠人身上作为纵魂邪术药引子的香火?”
谢怜检查了一番倒地不起的傀儡匠人,估摸着若是能把这股子香火气引出来,说不定他便能恢复原样。
江阶思虑道:“办法是有的,若是有神官画像,我可以借此主动汲取香火。”
需要神官画像么?花城哑然。
还没待这位江兄话音彻底落下,花城便已经从怀中摸出来一副神官画像。
正是那副《仙乐太子悦神图》。
这场面,即使是谢怜,也是神色尴尬,恨不得找一个洞钻进去。
谢怜道,”这纵魂邪术要想施展,施术者必定不会远离此地,我寻着香火气,看看能不能追上。”
花城急忙收回神官画像,说道:“我一同前去……”
谢怜道:“三郎待在这里罢,万一躲在背后操作之人折返,你也好作为帮手?”
花城撇过头,不置可否。
谢怜知道拗不过他,便只得跟江阶告罪一声,江阶说道:“无妨,至于神官画像,我自己画一幅也无不可。”
三人说定,谢怜和花城两人便寻着香火气,身影飘渺,终于在一处能俯视到水部司的阁楼中寻到了香气的来源。
果然,背后之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小堆燃烧完毕的立香灰烬和一截细长的竹芯。
捏一小撮灰烬闻了闻,确认那匠人身上也是这种味道,谢怜捡起竹芯,和花城折返了回去。
待到谢怜赶回屋内,那匠人的十指和瞳孔,除了微微发白,一切都已正常,然后又摸了一下脉搏同样正常,呼吸也平稳,便彻底放下心来:“看来已经无恙了。”
此时,谢怜反而被拿在江阶手上的神官画像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张《东岳淳山君望江图》,两人在夜市中便看到不少书肆画摊一般搭着淳山君和君江水神的故事来卖,颇受欢迎。
这张图,就是描述的淳山君站立在东岳山巅,遥望江水河畔的场景。
画中淳山君衣袂飘飘,手持一枚系着红线的铜牛信物,轻轻抛向水中,按照坊间的画作,淳山君的脸上应该呈现的是深藏心底的忧伤和溢于言表的思念。可是江阶手上这幅画卷略有不同,嘴角微翘,眼神中却充满了爱意和欣喜?
“江兄画功真好。”谢怜看着未干的墨迹,手指划过画中淳山君脸庞,“不过为何淳山君脸上是挂着笑意呢?”
“见到喜欢之人,难道不应该心中欢喜么?”
“………………”
“画工尚可,写意不足,远远不及我手上的这幅《仙乐太子悦神图》。”有人在一旁醋意大发,小声呢喃,接着就轻咳一声,等到谢怜和江阶收起画像,刚好看到本来瘫坐在太师椅上的周如晖缓缓睁开眼睛。
“怎么回事?我怎么坐在这里?”周如晖摇晃脑袋,觉得有些晕。
江阶睁眼说瞎话:“近几日你有些劳累过度,体力不支晕过去了。”然后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谢怜,“辛亏南风兄精通医道,刚给你查看了一番,并无什么大碍,只是以后,莫要这么辛苦了。”
周如晖眼瞥见花城扶着那匠人走了出去,总觉得哪些地方不对劲。
江阶劝说:“你这位主官连带着底下匠人,已经忙碌了几天没有好好休憩,事已至此,反倒不如给大家放半天假,好好休整一下。”
为了让周如晖彻底放心,继续道:“君江这边,我已经央着南风兄和扶摇兄帮忙,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有大致规划出来。”
周如晖只得应承下来。
花城把匠人搀扶到了院中,交给了同僚代为照料,三人便一同离开郡守府衙门。
分别的时候,谢怜从袖中取出来之前在阁楼中捡到了的那小截竹芯,递给了江阶:“江兄,可认得这种竹芯么?”
江阶接过竹芯,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到了自己的袖子里,问道:“可是刚刚出去探查的时候取回来的?”
谢怜点头。
江阶闭上眼睛略微思略,问道:“至今还没问,南风兄到荆州所为何事?”
谢怜和花城对视了一眼,反问道:“那江兄隐匿在荆州府衙,又有什么打算呢?”
花城嘴角微翘,往前踏出一步。
江阶怔了一下,摆手道:“两位误会了,我并非施展纵魂邪术的背后之人……”又瞧见花城弯曲了一下五指,继续道,“也并非是他同伙……”
谢怜扯了一下花城的袖口,无奈道:“三郎……”
江阶看到这幅模样,便明白了花城这是在戏弄自己,摊手道:“这样好了,今天我留些时间买些米粮衣物,明日还要前往灾民那边,给李七的阿娘送些过冬的东西,两位若是有时间,可以一同前去,到时我再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