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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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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更阑有月皎皎,秦淮河上无风亦无澜,水沉如镜,遥映星辰。
星河之上横卧一桥名曰凤鸣,原本一幅天水共色的名家丹青,可惜被桥端处忽然冒出的两道细小黑影给毁了。
待行得近了才发现那黑影原是两名女子,年纪稍长的姑娘年有十六,貌若桃李明媚动人,她手里牵着的那个小丫头约莫十一二岁,生得也算圆润可爱。只是两人奔走间,时不时向后回望,面上皆露出一副惊恐之色。如此看来,纵有十分颜色也得折去三分。
时至夤夜,早已过了宵禁,而她们狼狈亟行于此,五步一回望,只能是——后有追兵。
不过也见怪不怪,今年初,淮安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攻破南京城,改国号为“永济”。天下一朝易主,前朝忠臣良将少不得血溅三尺,而累及家人也是必然。这些时日,北镇抚司与礼部所辖的教坊司均是忙得不可开交,收人收得手软。
过了凤鸣桥,小怀榆终是忍不住,喘着气一把拽住方怀妍。她不知为何要逃,只知身后有官兵追捕,阿姊告诉她那是锦衣卫。
锦衣卫——这支只听命于新帝的兵卫,她曾听父亲提过。身着飞鱼服腰配秀春刀,威风凛凛地紧,可若是不小心被他们盯上,只得叹一句时也,命也,便是武艺高强的盗匪也是插翅难飞,更遑论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是以虽侥幸逃至这秦淮河畔,她却再没力气向前行了。
怀榆眼里泛起雾气:“阿姊,我实在是跑不动了。”
听妹妹如此说,怀妍双腿也开始打颤,这一夜提心吊胆东躲西藏,能行至此处已是万幸,体力实则早就耗尽,此刻能勉强站住不过是头悬利剑,心怀惧意,不敢停下。她看向对岸,仍旧是寂然无声,暗自松口气后,便拉着怀榆向桥下走去。
她心知两人这样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
好在凤鸣桥下有一桥洞可做暂避,可若指着这一隅之地,妄图躲过锦衣卫的搜捕却是不能。
苍穹之上明月高悬,借着惨淡月色,这森冷仄逼的桥洞倒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刚退了潮,洞内淤泥横生,怀榆一个不小心踉跄几步踏入其中,使得尚且精致的绣鞋立马变得污糟不堪,周遭弥漫着浓重的腐败之气十分刺鼻难闻。憋了一路的雾气终于凝成珠泪,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小怀榆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而哭。
许是这双鞋是母亲亲手所制,她向来最是宝贝,如今却被糟蹋成这副鬼样子,难免觉得可惜。又许是想到了母亲,要是母亲知道她和阿姊在深夜被人追捕,流落在这石桥之下定会心疼。还有……还有父亲,若他发现她和阿姊这么晚都未归府,待寻回,定然勉不了一通责罚。
说起来,自己已有好几日不曾见到父亲了,其实对于前朝重臣下诏狱之事她也有所耳闻。可是父亲不一样,父亲是文臣,世人皆说他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新帝初登还对方府多加赏赐,以礼待之。兴许是朝堂事务繁忙罢。
方怀妍双目微红,将她拉向一旁:“不许哭!阿榆……你记住,你是方家人,日后纵然遇到比之艰难数倍之事也不可哭。人一旦哭了就会怯、就会怕、继而就会退,可知有些事亦不能退,就如父亲坚守心中忠义……”又摇摇头,正色道:“不,此后便没有方家,你亦非方家人,需得摒弃方姓,离京越远越好,知道了吗?”
怀榆心里咯噔一下,抬起手背胡乱抹掉眼角残泪:“没有方家……为何会没有方家?那阿姊呢?父亲和母亲呢?”
正此时,一阵微弱的马蹄声自对岸传来,只一抬眼便可见对岸街角处火光灼灼。
不想那锦衣卫竟来得如此之快!
方怀妍脸色一白,将她抱住缓声道:“阿榆勿怕,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会守护你,所以……即便身处逆境也勿要自弃……”而后迅速将她放开,褪下手腕上的玉镯交与她:“等明日天一亮,你便褪去女装扮做儿郎,寻一商队将此玉镯交与他们,央求他们带你出城,商人重利必然允之。倘若此法行不通,也可扮作流民出城。切记……此生不得回京!”又把身上斗篷解下将她兜头罩住,转身向外行去。
彼时方怀妍目色坚定,有她看不懂的决绝之色。
那玉镯触手生温,在这暗夜之下,竟也难掩其泽。
怀榆记得这是阿姊及笄时,父亲替阿姊寻来的,阿姊得之很是喜欢,一刻都不曾离身,眼下却……她颤着音儿唤了声:“阿姊!”
方怀妍步子一顿,头也不回厉声道:“待在此处,不管听见什么,万不可出声!我只是出去打探一番,你不必担心……”
那份不安越发浓烈,快要将她溺闭其中,她看了一眼对岸,不知怎的嘴里竟泛起一丝苦涩:“阿姊……可是父亲出事了?”
方怀妍喉头哽咽,并未答她所问,只是道:“父亲和母亲……会在城外驿站等你……记住阿姊方才说的话,阿榆从小最听阿姊的话了,不是么?”
“……知道了,那我在这里等阿姊……可是阿姊,你要快些回来,阿榆一个人呆在这里实在是有些害怕。”
方怀妍“嗯”了一声。
这宛如轻叹的回应,却让怀榆安心不少,因阿姊从未骗过她,即应了就一定会回来。
纤弱笔直的背影终是消弭在暗色下。
对岸火色愈盛,方怀妍踩着月色亟亟而行。正值暮春,河岸翠柳生得甚至比往年还要繁盛,轻易便将她隐入繁密中。
行了片刻,方怀妍停下脚步,费力抱起一块青石投入秦淮河中,顽石入水倏然激起千层浪,在平静的河面久久消散不去。
水花四溅亦如暗夜点火,瞬时惊动锦衣卫,他们发现了河畔边的女子。
她看向凤鸣桥,此时锦衣卫众人已手持火把拾级而上,火色衬得那飞鱼服,鲜红亮眼,仿若天神降世,可惜天神行事,向来不讲情面只奉旨意。
而之脚下,是她唯一血亲,正苦盼她回去……怀榆自幼怕黑,一人在那里定是害怕极了,不知自己方才说的话她都记住了么?其实自己还有好多话要对她说。
可终究是……来不及……
方怀妍的目光不敢过多停留,旋即转过头看着那荡漾的涟漪,坚定的目色中不见丝毫畏惧。
寒风乍起,将她裙裾和发丝吹得乱坠,似堕落凡尘的仙娥,此时此刻她倒也不惧了,至少阿榆还能存活于世,体会四季更替,眼见日沉月出,品赏荼蘼花色,也就……不算遗憾……下一秒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怀榆……阿姊来陪你了!”
余音犹在,秦淮河畔上那抹倩影却消失不见,只余下阵阵涟漪荡于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