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只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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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寻陈述完，垂首静等祖父的回应。
嵌铜琉璃香炉吐出的袅袅轻烟拂过她的脚面，她盯着盯着，渐渐开始眼酸。
重回这座熟悉的宫殿，前世那毒酒穿肠的滋味，那茫然四顾却无人可求救的万般无助滋味，就仿佛在昨日，一点一点腐蚀着她的心脏。
可哪怕心揪疼，她也神情自若。
到底，作为鬼魂飘荡数年，即使死时正值青春年华，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敢将七情明明白白显露在脸上、无畏到天真的年轻女郎了。
那太蠢了。叫敌人将你的弱点看得清清楚楚，叫人嘲笑。
斐寻阖了阖眼，听到病中的祖父——也就是曜朝的泰始帝，如今的太上皇——呼吸声逐渐沉重，继而听见他慈祥又欣慰的声音：
“阿寻，过去我对你关注得少了，原来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咳咳，便是我，也不能保证在这种境遇下，比你做得更好。”
是与前世同样的夸奖。这在斐寻的意料之中。
当年她初出茅庐，都能得到祖父的肯定、被立为太女，经历一世的历练，经历死后飘荡各地、遍看民生，她当然比前世自荐时表现得更好。
斐寻安下心。储君之位已在囊中。
而她真正雀跃的一点是，她再次见到了活着的祖父，再次得到了他的称赞。
她的父亲咸宁帝，宠幸贵戚，沉溺享乐，后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如今卧病在床、神志不清，导致本远在东山寺疗养的祖父不得不回京坐镇。
父亲只得她一女，没有子嗣，原是属意她堂弟——不学无术的狸奴继位的，仅因为堂弟是男子。
所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祖父给予了她问鼎登极的机会。她无比感激。
这次，她绝不会辜负祖父的期许，让那帮贼臣得逞，使得狸奴取代她，最终导致北面辽贞长驱直入、士庶被迫弃都南渡的惨烈下场。
檀香悠悠中，斐寻听得祖父继续道：“你对朝政的看法很对，提出的举措亦很好，但有一处致命的疏忽——你如何迅速在朝堂站稳脚跟，令你的计划得以顺利实施？”
泰始帝因老迈而浑浊的眼球，突然射出两道锐利逼人的视线：“贸然立你为储，委以重任，恐怕难以服众啊……你在朝中，必定行路艰难。”
他看着垂着眸子、神色安然的少女。要不是今日她如此大胆的一席话——甚至可以说是狂妄之语，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位宫婢所出、毫无存在感的小娘子，能有如此真知灼见，敢有问鼎天下的野心！
“请祖父指点。”斐寻行了一礼。她很明白，祖父是要指导她了。
“最快也最省力的方法，自然是择一世家联姻，借此家族的势力、以它为靠山，进入朝堂。”
泰始帝身侧后、跟随他从东山寺返京的小和尚，在袖幅的遮挡下，捏了捏自己手掌。
“那祖父的意思是……”斐寻微抬眼睫——她知道答案。
“你选许家，许二郎。”
小和尚的手指，又捏捏掌心。
京城许家，是荥阳许氏，在士林中颇有清望，而许二郎是家中嫡次子，有“沉敏有文，芝兰玉树”之美誉，自然是上佳的人选。
可问题是，斐寻活过一回了，知道即使娶了那位许二郎，她在朝中依旧会举步维艰。
许二郎很好，京中娘子趋之若鹜，可就是太好了，好到如此风流人物怎么甘心做男妃男后？
她当初因政治利益与他结合，心中有愧，不想看他被困宫闱，便给予了他入朝的机会，给予他宰执地位。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在同情这位天姿国色又文韬武略的郎君——同情他父母早逝，同情他凭惊才绝艳获得家族青眼后，却受制于长兄，不得不委身女子。
许二郎许政，那么傲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众人怜悯的目光？
他与斐寻在婚姻中不甚融洽，后来又于政事上频频与她意见相左。两人之间矛盾不断加深，最终到了两看生厌的地步。
斐寻知道他嫌恶自己，可到底认为他中正温良之辈，没料到他能恨她到故意引开她的亲卫，让穆晦逼她饮下那杯要命的毒酒！
想到穆晦，斐寻胸中气血翻涌。
——她欠这帮人什么了？！一个个都背叛她！
广袖中，斐寻指尖掐着掌心，克制住自己的愤懑与郁气，不让正注视着她的祖父觉察异样。
彼时，她因毒杀，悲愤不已，眼见得自己被宣布“急病暴毙”、狸奴登基，便飘离了京城这埋骨之地。
三年后，许政的“监国”之名远播江南，她才意识到，这人温文秀丽的面容下包藏着野心。
她于江南丝竹声中听闻了他推行的各项政令——“还不错嘛，”她暗讽，“比狸奴强些。”
可许政再有本事，也做不到遏制势力壮大的桓氏等世族，只因许与桓等一样是世家，同代表门阀的利益。
于是，世族争利，内耗资源。斐寻冷眼看着——“总有一天，北面强盛起来的辽贞看出曜朝的疲软，会起兵南下。”
果然，又三年后，辽贞入侵，曜朝军队节节退败，退至江南。斐寻作为鬼魂，都感到了满喉头的血腥味。
好在许政不是空有美貌之人，也不是临阵脱逃之人，率领他一手招募、建立起来的北府兵，守住了江东。之后，她就复生到了今日。
斐寻心绪稍平。她慢慢露出疑惑的神色，似是不解地询问祖父：“许二郎，许文正？”
许政，几日前刚行冠礼，字文正。“文”，她认同，可这个“正”，怕不是“心术不正”？
“对。”泰始帝见斐寻思考良久，心道她到底是位女郎，对夫婿人选思虑得过分多，补了一句，“文正配得上你。”
“……”祖父是不是对她太看好了？就算“配得上”，也不影响她和那人成为一对怨偶。
“寻听姬家姊姊说，许二郎已有心仪之人。”斐寻为了拒绝这门婚事，不得不如此道。世家盘根错节，祖父定是不希望皇室得罪他们、结亲反变结仇的。
当然这心仪之人究竟是谁，她不能透露。
“如此……”泰始帝面露思忖。他回京不久，自然对这些事不如后宅女眷了解。
“那玉衡侯、镇军大将军沈将军之子，沈松呢？”他道。
斐寻默了默，差点郁卒。仅凭宦官穆晦、中书侍郎兼皇夫许政等人，当年怎么可能除掉她后顺利震慑朝野、改立狸奴为帝？他们背后，自然是有拥兵的世家沈、桓的支持——前世观赏狸奴的登基大典时，她看出了些猫腻。
娶幕后凶手沈家的儿郎，和娶逼死她的许文正，有区别吗？
她的身边，依旧皆死敌啊。
斐寻无奈于祖父前世今生都要给她拉皮.条，啊不，找配偶。其实，有了上辈子的经验，她不认为自己非得倚靠亲家势力。何况，上辈子许家对她与其说是帮助，不如说是掣肘——许文正处处和她对着干。
“祖父，寻以为，婚事并不急……”
她第一句话都未陈述完，便被对方厉声打断：“你要当太女，你的婚事就和国事息息相关，耽误不得，怎可儿戏对待？！”
斐寻微瞠了双眼。不过是想暂缓婚事，祖父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是了，父亲病重，而祖父因早年征战留下的旧伤，身体每况愈下，按照前世的记忆，他们会在半年内相继殡天。
丧事发生后，两三年内她不得议婚，而祖父希望江山交到她手中后，朝局能迅速稳定下来，所以才迫切要求她联姻世家吧。
前世，她便是在两个月内，匆匆与许文正完成了六礼，“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可这次，虽然要照顾祖父的心情，与沈将军之子议亲，但她并不打算真正成婚。
她道：“寻明白祖父的苦心与殷殷期盼，亦希望朝臣不因寻的身份而不满，希望山河永固。寻并未推拒婚事，愿意与沈家郎君文定以平稳局势，只是想将迎亲延后，毕竟如今国中……”
她例举了几处亟待解决的隐患。
泰始帝颔首，内心叹息。他的儿子竟是比一位女郎还不争气，将江山折腾得千疮百孔。
“如此甚好，”泰始帝赞许道，“我立你为太女，同时下达赐婚旨意，尽快走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四礼。至于你所说事件之一——扬州多县水患、流民逃窜一事，正好你去查办。那里是当地世家的地盘，朝中无人请缨前往，可我却不放心事宜全由扬州刺史经管，只能派你前去额外督察了。”
斐寻称“是”，道：“请祖父予寻先行暗访、再表明身份的权力。扬州连日多雨的消息早便传至京城，朝中已调去钱粮，当地官府说是落实安置，却不断有流民逃至别地，此中必有蹊跷。”
泰始帝应允，又道：“我等着你探明真相，以及灾情稳定的消息。”
斐寻为这份信任，目露激动。
泰始帝见此，温和一笑，脸上的褶皱都蕴涵着慈爱之意。他招手示意：“你过来些。”
斐寻如前世一般，接过祖父递给她的燕云玦。燕云玦令燕云卫——这是皇室的一支暗兵，只效忠每任帝王。前世要不是许文正将这些人引开，她也不会死。
“燕云卫就提前交给你了，你带一部分下江南，协助你查探事态。待你事毕归来，有了功绩，便接手这江山吧。”
“是。”斐寻叩首行礼。
事情从这一刻开始，终于走上了和前世不同的轨道——上辈子，她因为大婚，不曾去江南处理水患，毫无根基地坐上了帝位，也难怪朝臣们不服、诸多不满。
成亲，实在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斐寻忆起当年她与许政手忙脚乱的新婚之夜——大约是彼此都是第一次的缘故，颇有兵荒马乱的味道，一点都不如话本中说得那般美好。
一个世家大族的郎君，毛毛糙糙，竟是没被教导过？彼时她腹诽。
后来得知对方心有白月光，她终于找到了他守身如玉的原因。
不过，就算这辈子她没用婚姻霍霍了他，他还是只能当白月光为白月光。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只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