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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坍塌的前奏:醉酒醒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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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李一,据说是爷爷带着老花镜翻了三天大字典给我取的,希望我知行合一,不忘初心,还有一点,在外丢人时千万别说是他的亲孙子。
我也算是很对得起爷爷给我的这个名字,一路顺顺利利,升学工作,现在在一家薪酬和待遇都很不错的建筑设计院画图当社畜。身边的朋友和同事总说我名字简单,人更单纯。用发小王衡的话来说,就是一朵被保护的好好的,还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娇嫩小白花,我笑骂回去,心底却也总在感谢自己所拥有的这一切,平凡却难得珍贵。
可上周日爷爷的葬礼的那场暴雨却仿佛在一瞬把我整个世界的色彩都冲刷走了。
“李哥,李哥!”
我朦朦胧胧睁开眼,舍友高小时浓妆艳抹的巴掌大瓜子脸就占据了整个视线,吓得我一怔。
“哥,你以前还总劝我酒精是魔鬼。”高小时见我睁了眼,就坐了回去,从果篮里拣了个柑橘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啧,要真难受的很,姐妹我给哥你找个MB好不好。”
我回了一记眼刀。但可能是因为宿醉,脑袋还昏沉沉的,脸色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这眼神没达到我预期的效果。
果然,高小时没停下,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他们店里今晚来了几个顾客简直是他的梦中情1,还塞给我个橘子,“水果醒酒。”
我闷了一会儿,懒得再费劲,就仰躺着边吃橘子边放空自己。
我和高小时是前年的大年初一认识的。那天街上基本没人,大家都待在家里幸福团圆着呢,也就是我,突发奇想要去呼吸下新年凌晨四点的新鲜空气,就披了羽绒服围了围巾,哈着冷气出门了。
结果新年心软的财神爷没碰上,倒是捡了个挨着路灯哭的晕晕乎乎的酒鬼。
那时候的鞭炮管的没现在这么严,地上是大年夜的大红鞭炮残骸,空气中是淡淡的硝味,雾蒙蒙的街上高小时就那么孤零零地裹着单衣,谁看谁心软。
结果一上前,才发现这家伙的年纪比我想象中要大很多,还染着一头颇为张扬的原谅绿,厚重的烟熏妆后闪着幽幽怨怨的眼,只是他太瘦了,又蜷成小小一团,看起来才像个未成年叛逆少年。我想着帮忙就帮下去吧,就蹲了下去,拍了拍他肩膀,“兄弟,有事……”
我话没说完,高小时迷迷瞪瞪打了个嗝,酒气冲我脸上直接呼了有味道的一巴掌,我机敏地往后一躲,他就“哇”地一声,在我面前吐了,边吐边委委屈屈地大哭了出来。
熟了以后,我问他当时到底是遇上什么事了,这家伙却闪烁其词,不肯接我的话。我也知道人与人间是该有分界感的,也不再去问。现在有一个还算合得来,还按时交房租的舍友也算是不错。
“几点了。”
“刚好凌晨一点。”高小时把我的手机抛过来,一边吃着橘子一边打开了电视。
我刚把手机打开,挨个儿点开社交软件视察视察,“你今晚不上夜班?”
“还不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家里喝酒把自己闷死了,我这个舍友可是头号嫌疑人。”
“没喝醉。”
“没喝醉脸还那么红。”高小时兴致勃勃地盯着电视上的恋综帅哥犯花痴,头也不回地怼我,“我刚刚就在想了,要是叫不醒你,我就把你往楼下诊所门口一扔了。”
楼下的诊所只看牙。
我从小爱吃甜食,一口好牙被我糟蹋地隔个三五天就要叫嚣地闹腾一番,疼的我是生不如死。进出楼下诊所的那几次回忆更是一生之痛,那几天做梦都能梦见那大夫拿着小锤子在我口腔里敲敲打打。
我怼不回去了,想起牙疼就弱了气势,就拿着手机去了书房。
“我靠,劳模,你今晚还要工作!”
“睡不着了,收拾下东西。”
“我刚点了粥,我昨天不在家,你肯定没吃什么东西,待会外卖到了出来吃哈。”
我摆摆手,表示感谢。
爷爷是寿终正寝,是喜丧,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是不能哭的,但我在这人世间活了二十三载,头一次直面生死两隔,阴阳两面,更何况要被隔开的还是最亲的家人,就好像被生生攫取一把氧气,难受,想念,思绪蔓延,困得我喘不过气来。
书房里堆了很多爷爷留给我的东西,大多是爷爷晚年后的一些书法绘画作品,还有几幅收藏的名作。我默默地将一幅幅作品卷收妥当,看着生宣纸上遒劲有力的笔墨走势和意境深远的远山近水,思绪又翻涌了上来。
突然,一版木刻画吸引了我的注意。
这幅木刻版画不过10寸大小,上方端端正正地勾勒了一朵怒放的花,花瓣细长而张扬,繁芜的线条层层叠叠,奇怪的是却不见枝叶,而且越细看这些花瓣越像是无数可怖的触手。
当然,最令我吃惊的还是这块木料,颜色很红,却不是那种喜庆的大红,而是更为深沉更为天然的一种。这也不像是桃花新木和胡桃木,而且我轻嗅上去还闻得到一股馥郁的香。
闻着闻着,我越发感到不太对劲,这香味似乎越来越浓,还没等我剖析开一条思路,我就昏沉沉地倒地睡了下去。
我清楚地知道我这是在做梦,因为这个梦境我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次,醒不来,逃不了,熟悉得像我的掌纹。
这是一片海,我立于一艘小小的木船之上。头顶是黑云翻涌,隐约雷鸣,脚下是表面平静的黑黢黢的海,四周是冷得几近刺骨的雾气。
我熟稔地点亮船头竖杆上的灯,像过往的无数次一样,安静等待这个梦自然结束。
但这次是不一样的。
等我点完灯,将自己缩成一团紧贴在船的一侧默默取暖时,在我视线前方的那一团雾气消散了。
我揉揉眼,盯着远方细看。那是一个有人的小岛,有依稀人声,有点点灯火,像是一场梦幻的海市蜃楼。
木船上是没有桨的,海水却不再平静,一波波的浪将船上的我飞速推向那个小岛,我甚至没有选择的机会。
只是个梦而已,我在颠簸中安慰自己,心底却打起了擂鼓,这是我多年的梦第一次出现了意外的情况,这是我本能的害怕。
我估算着船速和距离,却发现这行进的状况根本不能用常理来推算,一眨眼小岛就直观地逼近在我眼前,我愣愣地望着前方,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要在梦境中体验一次死亡了。
前方是一处岬角。
奇形怪状的礁石被海水无休无止地冲刷上去掀起雪白的浪,废旧的木船残骸在海面上下漂动,风声穿行其中,发出近似呜咽的哭声。
而陆地,在高高的峭壁之上。
我一愣神,船头那盏灯却挣扎着罢了工。
无数次在梦境中的经历让我对海水,对雾气,对神秘而未知一切的恐惧感降到了最低,但我独独不能容忍失去唯一的光。
我努力在颠簸中站起身想去点灯,一股不小的浪袭来,我随着被翻了个底朝天的木船一起下了海。
海水疯狂进入口鼻,重力将我拽向海水深处,我心想,幸好是梦。
我猛地睁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脚冷得生疼。
门外还传来高小时看帅哥犯花痴的之哇乱叫,我听着,觉得有种重回人间的踏实感。
这幅版画很奇怪,似乎是对梦境中的人有所影响。我找了个糖果盒把画放好,藏进了柜子深处,打算趁下周日家族聚会让盘古玩的姑夫给我看看,他很可能了解这些奇怪的木料。
“诶,粥还没到?”我走出房门,问高小时。
“没啊,你才进房间几分钟啊,外卖小哥虽然多才多艺的,但也没那么神通广大啊。”
我一惊,马上低头解锁了手机,果然才过了几分钟。刚刚经历的那个漫长的梦实际上才不过现实的须臾之间?
“怎么了?你要是现在就饿了,电视柜下面还有些酸奶面包,挺好吃的。”高小时努努嘴,示意我。
我拿了个面包,边撕开包装边在沙发上坐下,正看到手机群里有十几条未读。
“大半夜的还有人发消息。”我嘟囔着,点开一看,竟然是我的上司!
我的工作让我有很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于我有幸认识到了一个好的上司。
上司姓包,按行业内的规矩,叫包工,总让人不由得联想到那个头顶月牙弯弯的角色。但包工却是很温和的一个人,会为身边的人考虑,总是半眯着眼乐呵呵的,还是个十足的女儿奴。
我往上翻看着聊天记录,上一条已读还是包工劝我节哀顺变的长消息。
我飞快地把新消息看完,大致明白了这是大老板派下来的一个公益项目。
项目地点在乡下。当地政府委派,说是要响应全民阅读号召,建一个服务群众的小型图书馆。任务不重,就是要去的地方很是偏远,时间比较紧,还要和当地的官员打交道。又碰上所里一直忙另一个大的商业项目,实在抽不出人,也只有我之前有两次乡村项目的工作经验。
包工对放丧假的我被抓苦工表示了深切的同情,最后也只能安慰我说工作量不大,又再三对我表示歉意。
我知道自己最近的精神状态很是不好,正好乘着出差的机会回到原先的那种上了发条的状态,便回了句“好。”
没想到那头的包工也没睡,就等着我应下呢,连连发了好几个“万分感谢”的表情包。
高小时正好从楼底取来了外卖,刚弯腰把粥放到桌上,就瞥到我的手机停在机票查询的界面。
“要出门?”
“工作。”
“说你是劳模还不信,真的假的?还真的要工作啊。”
我喝了口粥,疑惑地望向高小时。
这人早就憋不住笑,我一舀又舀出满满一勺的花生红枣,“怎么说呢,爱吃甜食真的不代表我爱喝甜粥啊。”
高小时向前假装要抢过我的粥,我连忙护住,“不可以,到底还是甜的呢。”
“啧,我不爱吃甜的。”高小时张牙舞爪后就倒回沙发,“不跟你这个小朋友抢东西吃。”
我笑了,又喝了几口粥。
爷爷的葬礼举办后的日子是浑浑噩噩没有尽头的,似乎只有时间冲淡情绪这条唯一出路。时间之于思念就像自然之于人类,人类的思念终究抵不过自然时间的分毫,我在这浑浑噩噩中就是在害怕这个不等式,在害怕记不清爷爷的面庞,在害怕记不清与爷爷共同的回忆,在害怕一切模糊不肯定的字眼,在害怕中用力去记住一切我应当记住的东西。
但幸好,甜粥和糖果一样,始终是甜的。
我永远也不用害怕哪天全世界的糖果都不甜了,如果有,那一天一定是愚人节,神明在向全世界的儿童开一个大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