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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灯花如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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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四垂,本该是灯火连昼的一夜,老天爷却不合时宜地下起了雨。微凉的雨丝把节日的热情冷却。谢曲阑却没有更改出行的计划,又或是因为街上游人寥落,才有了出门的兴致。
总之这个人的脑回路不是寻常人可以理解的。
小天灵不想出门,忍不住埋怨:这场雨真坏,把节味都冲淡了。街上就那么稀稀疏疏几个人有什么好看的,什么你还要去?在家里睡一觉不好吗?
而且,我的大教主。你冷得都打哆嗦了。
对于小天灵的碎碎念,谢曲阑想来不怎么放在心上。不过偶尔回两句,表示他在听。
就如这时谢大教主打了个激灵,然后毫无悔意的说:“天街小雨润如酥。偶尔淋淋雨也是好的。”
小天灵:……哈。
疼不死你。
谢曲阑说完交了钱给老板,接过了一个大纸袋子。还是不怎么结实的大袋子,小天灵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不过多了一方蜡烛,就贵了寻常纸袋几倍。
小天灵有些心疼起来,无论谢曲阑在外面有如何的声名,本质还是地主家傻儿子。
不过他只要不杀人,一切都好。须知散财也是一种积德 。
小天灵如此宽慰自己。
骤雨初歇,满街的潮和冷。
谢曲阑站在河岸,远处三五行人。谢曲阑点燃了那方蜡烛照明,又把白天买的花灯吊在大纸袋下面。捣鼓了半天,把大纸袋舒展开来。中间有几个人看到打算上前帮忙都被谢曲阑婉言谢绝。
行人撑着伞渐行渐远,伞面被雨水浸湿在灯光中反光。他们谈论着。
“江临人放花灯都是放在水里,花灯随水而去,最后沉入江河,写在花灯上的愿望也被捎去给河神。”
“对神明祈愿,愿家人安康,姻缘顺遂。”
“有些人求河里的神,有些人求天上的神明。说到底没有什么不同的。”
“啊,向天神祈愿?”
“刚刚那位小友不就是吗。”
“原来江临也有这样一户人家,每逢此夜便招来所有族人,一人向天上放一只花灯。”
“我怎么没听说过?”
“哎……那户人家啊,多少年前的事了。”
小天灵发散精神游丝希望能将路人的只言片语听得更清楚些。
谢曲阑:你不是说鬼神之说尽是虚无吗?还听那么认真做什么?
小天灵无法回答,将问题抛了回去:那你呢?又将祈愿说给谁听?
我嘛。
我想说给你听。
这是谢曲阑的答案,这个想法生成的如此突然又转眼就被扼杀。小天灵捕捉到一些残念,心中一动。
于是,稚嫩的神祇轻声抱歉:我不能帮你实现愿望。
谢曲阑脸上却不见悲伤,反而是一副了然,似乎事实就该是如此,他的料想也是如此。
他甚至笑着安慰小天灵:人之所以祈愿,不过是因为所求不得。如果所有欲望都被满足,自然心境通达,一生美满。也不必挂念这虚无缥缈的诸天神佛。
我这半生不长,却也历经了百劫千难。大约也算得上是在当一代魔头上走到了绝顶。可平生也有许多事也未曾遂意。
到这一步,落下了一身的伤疤。只悟到了一件事,那就是真正能让自己称心如意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大多寄希望于别人去成全的事,都是转眼成空。
教主之位贵重,想要就从闻人叙手里抢。南疆的蛊毒厉害,想要就圈禁佘玉穹。
况且大多数凡人求神问佛也不是因为神佛真的能够使他们得偿所愿。只是想求个心安而已。
让念想有个着落,奢想有个归宿。
而我家,在每年的今天放上一盏孔明灯,不过是因为祖地阴山太过遥远。希望两地的族人在此夜放灯能够报个平安。权且当做是一起过节了。虽然也是奢想,却并不是有求于神明。
谢曲阑太过极端。
他的所愿所想无一不是由他自己亲手达成,不管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罔顾多少人的性命。而这些似乎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他说人生的痛苦来源于求而不得。那么按照他的思路去做,以谢曲阑的执行力,终有一天所求即所得。似乎也还不错。
小天灵暗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就不再痛苦了吧。希望那一天能够早点到来。
终于,谢曲阑点燃了花灯,橙黄的火舌在风中跳动不止。谢曲阑提着大纸袋等热气将它充满。
这时,对岸出现了一个老妇,鬼鬼祟祟地隔岸张望。小天灵提醒了下,谢曲阑并不打算搭理。
等大纸袋胀得鼓鼓囊囊,谢曲阑试探着松了几次手,大纸袋就拽着花灯摇摇晃晃往上飞。
看着孔明灯顺利地扶摇而上方才看向江的对岸。这片江水人们圈起来专门放花灯,水流不算湍急,几只被雨水打湿的花灯在飘到江心岛时候沉了下去。
对岸的老妇迟疑地叫到:“少……少爷?”
顿时谢曲阑脊背一颤。像是见了鬼似的逃开,他跑得越快老妇的声音就越是急切。老妇行动不便,用尽了力气在喊,叫破了尾音。
她唤的是:“少爷!少爷别跑了!”
然后传来落水的声音,谢曲阑没想到老妇会落水。犹豫一瞬终究转身跳入冰冷的江水里。深夜的江水尤其刺骨,一寸寸渗入肌理,热气迅速散去,寒气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进骨头缝里。
经过一番折腾。
老妇被谢曲阑捞了上来,谢曲阑把她呛进胸腔里的水按出来,她便醒了过来。枯树一般的手竟然爆发出那样大的力气,勾住了谢曲阑的手让他不能离开。
老妇泪眼婆娑,哀凄地问:“这些年您去了哪里?”
谢曲阑的声音被冻得发冷:“你认错人了。”
说完甩开她的手,老妇被掀翻在地,愣愣地看着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喃喃:“认错了吗。”
小天灵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那场冷雨和落水成为诱因,导致谢曲阑蛊毒发作的时间提前。
快到谢曲阑根本来不及为自己找到一个安全的领地,只能狼狈地裹着被子躲在客栈的床底。小天灵不断安慰他熬过这一夜就好了。
但这一次的疼痛似乎也来得格外猛格外烈。谢曲阑屏蔽掉了与它共享的感官,全身冒着细汗,牙关打着颤,艰难地把空气吸入肺里。
他看上去痛苦极了。
小天灵变得急切起来,可是什么都做不了。谢曲阑疼成这样,它却连抱一抱他做不到。它努力地给谢曲阑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可回应它的声音越来越小。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谢曲阑的回应就这样淹没在了雨声里,渐渐没了动静。
他的识海里却出现了变化。
或许是因为回到故地又乍逢故人,那扇门敞开了一条缝隙,小天灵顺着缝隙就飘了进去。
厚重的心门中是出乎意料的鲜活色彩。
谢府门前一对夫妻喜气洋洋地迎接来客,宾客道喜:“祝贺小公子满月。”
谢员外笑呵呵地说:“好好,里面坐。”
江临首富谢员外在长子满月之际摆了三条街的流水席,不论礼金,只要为小公子道声喜说句吉祥话就能上桌吃席。
一时间外界对谢家的财力有了新的认知,也难免对谢家的小公子产生诸多遐想。
江临首富谢家的独子,生来就是含着金汤匙的。
犹记得,谢曲阑第一次放灯的时候很是激动,因为整个江临城只有他们家与众不同。撇开下人非要自己亲力亲为,结果烧着了孔明灯还烧伤了手,抱着母亲哭个不住。
谢员外来催他再去放一个,谢曲阑却趴在母亲怀里怎么也不肯上场了,像只哭红了眼的小兔子。
谢员外还要再催,被谢夫人使了个眼色才讪讪地走了。
谢夫人轻柔地拍着他的背:“不哭了哎。外面来拜访你父亲的客人都在,听见你哭成这样心里指不定以为不是个没出息的哭包。你以后这么见人呢。”
谢曲阑打了个哭嗝,反驳:“我才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哭包。”
“这才对嘛。咱们家最有出息的男子汉是谁?”
谢曲阑瞧见门框那露的一块衣角,毫不犹豫答:“爹爹!”
谢夫人看见他的小动作忍俊不禁,又问:“第二呢?”
谢曲阑的声音脆生生的:“我!”
谢员外这时进来从谢夫人怀里把他抱出来亲了一口:“真是爹的好儿子。没白疼你。”
谢曲阑开始讲价:“那个灯能不放的吗?我手现在都还疼着呢。”
“不行。”这次先开口的是谢夫人,“阿阑这灯放到天上去是为了让山阴的谢家看见我们,知道今年我们也平平安安,过得很好。”
谢曲阑纳闷到:“为什么不是他们来和我们报信呢?”
谢夫人摸着谢曲阑的头回答:“他们也会在同一个时间为我们放灯。”
谢曲阑大大的眼里满是疑惑:“我怎么没看到?”
谢夫人迟疑片刻说:“会看到的。”
果然当夜谢小公子在天的另一边看到了满天的灯火,与谢家放的那一片呼应到一起。映照了整片夜空,举城同看,辉煌不尽。
往后许多年的这天谢曲阑都在期盼远方回信,可都无疾而终。
试问,江临如何能看见山阴的灯辉呢?
不过是谢夫人又找了一批人翻山涉水地去邻近的山草原上放灯。
现在小天灵总算明白,谢曲阑每每望月,望得不是月。望得是为他燃起的满天灯火。
梦里的时间过得格外得快。转眼谢曲阑就从牙牙学语长成顽劣孩童。
谢家的小公子没能顺着那些祝愿长得才高八斗,玉树临风。反而将投壶,斗鸡,养蛐蛐一应玩乐之事学尽了。
谢员外对他的耐心也渐渐耗尽,要知道驰骋商界多年的巨贾靠的可不是忍让。即便是亲儿子到了关键时刻也只能痛下了杀手。
这天谢曲阑从私塾回来就在家宴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他的“大将军”已经泡上了山珍热汤,香气四溢。谢曲阑不顾父亲的面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哭的撕心裂腑。
次日谢员外就发现自己的琉璃镜被泡在了墨水里。
父子之战一触即发。
当然在这场本就不对等的博弈里谢曲阑败多胜少。不过败北之后总会找娘亲哭诉一番,在别的地方扳回一局。
在谢曲阑的少年时代还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石寒年那不三不四的二叔——石戒白。但审视两个人极为相似的意趣又觉得尚在情理之中。
谢曲阑唤他石二哥。
但随着事情的发展,小天灵又觉得不对劲起来。
石戒白上一世不过是个连名字都不曾教它留意的混混。可在谢曲阑的世界里石戒白竟然是个如此成熟率性的邻家兄长。
甚至是谢曲阑的良师益友。
谢曲阑长成现在这副德行让原本对他寄予厚望的老爹颇为头疼。在谢曲阑漫长的成长和叛逆中,对他的要求也从当上商界传奇变成了算的清账目别叫人忽悠了就行。而谢曲阑也在投壶输给石戒白之后甘愿做了小弟,并按老大吩咐开始习字。父子俩的关系也隐隐有了冰释前嫌的迹象。
小天灵有理由怀疑这个石戒白就是谢老爹青来的外援。
不管如何,尚在年少的心性不定的谢曲阑在石戒白的引导下并未长歪。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又是一段回忆,石戒白带着谢曲阑入山打猎。
黑棕骏马上的青年神采飞扬眸如明星是石戒白,天生的痞气让他笑起来格外讨人喜欢。到了旷野,石戒白顿时按捺不住驰骋的欲望,大喝一声:“驾!”马鞭一甩绝尘而去。
谢曲阑则是在后面骑着红棕小马在后面大喊:“石二哥等等我!”
石戒白勒马回头瞟了一眼,喊到“你跟上来!”
闻言看着石戒白的身影越来越小谢曲阑更急了。
小天灵看着这个石戒白。开始怀疑他和赌鬼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在谢曲阑的回忆里一切都是幻影一样的存在,它无从区别,只能看着一幕幕画面去寻找谢曲阑的心结——令他求而不得的根源所在。
不懈的努力下,终于让他窥见了一星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