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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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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工厂建在镇子边缘,背靠大山,经营者们以崇山峻岭为屏障,以振兴乡村为幌子,暗地里干着不可见光的勾当——无视卫生标准,肆意向河流排放未经处理的污染指数超标的废水,烟囱里常年冒着滚滚浓烟……
工人们病倒一批,又续上一批。
源源不断的劳动力被填塞进来,大多是女性,或者智力有缺陷的身材瘦小的男性。
获得廉价劳动力的方法包括但不限于与他们的家人进行买卖、诱骗、绑架……
这个看起来山清水秀的小镇,隐藏食品工业和人口买卖两条黑色产业链,就像两条枷锁,将镇上的人们牢牢捆缚——他们或是其中的受益者,或是敢怒而不敢言的受害者,无一例外。
然而,因为一个小小的调查记者的卧底,因为一间小小的奶茶店的卫生问题被曝光,这两条相互交缠渗透的黑色锁链,被从肮脏地下拔了出来。
从中获益的人当然坐不住了,用台面上的手段施压无果后,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就被放了出来,像困在笼子里许久没有吃饱的疯狗,龇着獠牙,张着利爪,扑向手无寸铁的记者。
有人被擦破了皮,血腥味使群狗狂欢,于是更加丧心病狂,每一口都朝颈项上咬去,想要一击致命,饮血啖肉。
三名记者,两名摄像,被几十个人看守者,他们睁开被打肿的眼睛,从血红一线中,看到废弃厂房的外面,乌压压地站了上百号人。
跑不掉,他们只有等待救援,或者,等死。
林一诺被反绑着手脚,吊在房顶的钢架上,嘴上贴着胶带,距离地面有四五米的距离。
这群人里领头的那个说:这个人话多,把他吊起来。
林一诺双眼已经被血块糊住,他隐约能看到地面上同样被绑住手脚、封住嘴的同事们,其中还有一个年纪稍长他几岁的姐姐。
他想,不会死的,在战地都活下来了,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是法治秩序下的社会组织,他们不可能比反政府武装分子还要猖獗。
他又想,不会死吧?公司发现他们失联了,应该会报警,警方很快能查到这里,他们应该可以等到救援的吧?
他想到了父母,想到很多平时想不到的亲戚朋友。
脑海深处,他在想凌欢。在上海那天晚上,自己为什么不能多投入一点,给她多一点关注呢?自己为什么一直不敢向她求婚呢?自己为什么明知她担心,还非要做回记者呢?
他问了自己太多的问题,却连一个答案都给不了。
从他们被偷袭,被殴打,到被困在这里,四十八小时过去了,没有喝水,没有进食,流失的血液一点点带走身体的热量。
林一诺觉得,手脚已经没有了知觉,身体正在一寸一寸地凉下去。
他想,再也见不到凌欢了吧?
睁眼看见凌欢的时候,林一诺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天堂,在幻境里产生了幻觉。
他试着动了动右手,一阵钻心的疼,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蹙起眉头。
“别乱动!”凌欢放下书,向他瞪了一眼,“手筋脚筋都差点儿断了,医生说你要绝对卧床绝对静养,所以我连手机都不敢玩儿。”她声音沙哑,眼圈红肿,鼻头已经因为太多次的擦拭而破了皮,乌青的眼圈和油得打绺的刘海儿,无一不在演示着它们主人在这两天中的心路历程。
“欢欢……”林一诺开口,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他哽咽着,流着眼泪。
凌欢也流泪,委屈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她想去抱抱他,但她不敢。
他被救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医生说他多处骨折、多个关节扭伤,还有几十处皮外伤,被缝线和胶布黏合着。
一定疼死了,凌欢想,自己的心也快疼死了。
“对不起。”林一诺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然而此情此景,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凌欢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块浸湿的纱布。她凑近来,轻柔地擦拭他的脸,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
他侧过头,吻在她的手背上。
她的手停住,无声地回应他的吻。
许久,凌欢的一滴眼泪落在林一诺的唇上,“不要再有下一次了,好不好?从打不通你的电话开始,到来医院见到你,整整三天两夜,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一诺,我不能没有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眼泪又一次断了线似地流出来,凌欢害怕滴在林一诺的伤口上,忙站直身体,用手里的纱布捂住眼睛,呜呜咽咽地哭着。
这三天两夜,她一定这样哭过无数次,她有没有吃过饭?有没有睡过觉?林一诺只是想想,就心如刀割。
他追逐着自己的梦想,成全着自己未竟的事业,却在叙述这些宏大命题的时候,忘记了自己的爱人。
他置她与孤立无援之中,他一度抛弃了她,以冠冕堂皇的理由。
而如今,他满身是伤,连抱抱她都不能。
“对不起,欢欢,对不起……”除了对不起,他真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情绪平静下来后,凌欢给他讲了他们失联后公司的一系列举动,最后总结道:“给你们每人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还算有良心。”
林一诺问:“上官老师怎么样了?”
上官老师就是那名女记者,林一诺最担心的就是她。
“你们五个人差不多都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上官老师脱水比较严重,但好歹有惊无险了。”凌欢说着,看了看手机,“嗯,我再呆半小时,等医生来给你检查完,公司给你们请的护工到岗,我就回去收拾一下,头油得能煎鸡蛋了。”
林一诺恨不得让她立刻回去休息,又舍不得见不到她。
医生很快来做检查,还夸小伙子身体素质不错,应该很快就能恢复。
护工也准时到岗,凌欢简答地嘱咐了几句,准备回家洗个澡,吃点儿东西。
“你什么时候回来?”林一诺拉着她的手,又开始撒娇。
护工忍着笑,按照林一诺的要求把病床摇高了一点。
“一个小时?最多两个小时。我保证,以最快的速度回来。乖,好好躺着,多睡觉才能好得快。”凌欢像哄杜鲁门一样哄着他,又叮嘱了一句:“谁来视频都别接,记住哦,咱们俩现在在西藏,信号不好,接不了视频。”
林一诺听话地点了点头。
十五天之后,伤势最重的林一诺率先达到出院指标,被准许回家休养。
住院期间,公司同事和领导、市领导、乃至省级有关部门领导都来病房给予了亲切了慰问,凌欢用广播剧男神签名收买了几个小护士,她们一得到风声就主动来通风报信,凌欢再巧妙地安排林一诺“刚吃了药睡着”或者“便秘了好几天终于想去厕所了”,躲避了绝大多数的人情往来。
林一诺认为,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调查记者,而且不是官方媒体的,领导们大可以把时间和精力多花在地方治理上,而不是来看望一个因为揭发真相差点被打死的小记者。
凌欢觉得他的想法没错,而且万一哪位领导的英姿上了官方报道,她的谎就白撒了。
他们目标一致,协同作战,总算熬到“刑满释放”的这天。
出院前一天,凌欢趁回家换衣服的时间,请了家政服务,把十几天没住的房间彻底地打扫干净。从医院回到家,林一诺跌坐在沙发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嗯!是家的味道!回家可真好!”
凌欢笑道:“没闻见自己的馊味儿?”
林一诺起身捉住她,把她压在沙发上,“趁我神虚体弱欺负我?小心我报复式反扑!”
凌欢笑得更大声了,“神虚不要紧,肾不虚就行。”
林一诺心知说不过她,便低头咬住了她的嘴唇,轻轻啮噬,然后将她的唇含住,用舌尖仔细勾勒轮廓。
久旱,甘霖。
他们的身体分明只分开了十几天,却像各自寂寞了一个世纪……(全删了哈哈哈)
她真的累了,有些睁不开眼睛。
“我被吊在废弃厂房的屋顶的时候,想了很多很多,每一种设想好像都有解决的方案,但只有想到你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嗯……”她用鼻子蹭了蹭他的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天打我的人说我骨头硬,后来来看我的人说我勇敢,可是呢,我比谁都胆小,怕死,怕再也见不着你了。”
凌欢困顿着,也流着泪。
“你问我不要再有下一次了好不好,我……可能还回答不了……我越是觉得害怕,就越是觉得背负了太重的责任,可能这人世间的恶和恐惧总是存在的,总要有人去承担,我承担了,别人就可以不用承担,或者我承担得多一些,别人就可以承担得少一些……欢欢,对不起……”
在困得失去意识前,凌欢听到的,仍是那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