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之欢》鱼芋

13、13

　　暮春的时候，凌欢迎来了短暂的喘息时间，她开始撺掇李榆和表姐休年假，一起出去春游。
　　李榆发来一个疲惫的表情，“我不行，我们马上要组织考试了，谁都不能请假。”
　　方梓桑回道：“我的年假要留到暑假陪杜鲁门，恕不奉陪了。”
　　凌欢啐她们不爱她，李榆和方梓桑不约而同地回复：“有林一诺爱你就行了呗。”
　　不提还好，一提林一诺，凌欢更烦了，她问：“我爸妈开始旁敲侧击地催婚了，怎么破？”
　　方梓桑先回复：“顺理成章啊，你们都交往快半年了吧？”
　　李榆跟着说：“才旁敲侧击，不怕，等叔叔阿姨明目张胆地催再说。”

　　凌欢放下手机，坐在转椅上转圈，百无聊赖。
　　她和林一诺的问题，不在于交往了多长时间，也不在于父母催不催，而在于两个人的心结。
　　秦钺是在向她求婚后发生意外的，她不是个迷信的人，却总觉得这件事像一个魔咒，牢牢地禁锢着她。
　　林一诺内心的魔障来自于那几年战地记者的经历，他亲眼目睹了太多死亡与离散，以至于一直不敢跟另一个人确定一段关系。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近乎于疯狂地向对方表达，也向对方索取，仿佛只有身体的撞击、交磨与畅快淋漓的疲惫，才能证明他们彼此爱着、陪伴着，也真实地存在着。
　　林一诺总是尽数交付，不遗余力，然后才能进入短暂的深度睡眠。但是很快，他就又被噩梦惊醒，弹起身体，做出防御的姿态，再在凌欢的拥抱中慢慢放松肌肉，安静下来。
　　凌欢在黑夜里抱住他，轻声安抚：“亲爱的，你在国内呢，在自己家里，不用害怕，有我在呢。”
　　然后她听到林一诺粗重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感觉到有温热的泪水滴落她肩头，滑下去，消失在她的肌肤里。
　　肌肤相亲，水乳交融，这是他们表象上的关系。而在内心里，他们依偎取暖，想用自己治愈对方，也渴望着被对方治愈。
　　他们互相舔舐伤口，疼，却沉迷其中，因为至少还能感觉到疼。
　　他们常常这样相拥着进入下一段睡眠，在静谧的夜里，感受着对方的呼吸均匀地落在自己的脸上，用以抵御自己心中的恶魔。
　　等到太阳升起，他们被闹钟叫醒，一起洗漱，吃早餐，分享各自在朋友圈里刷到的好笑的、好看的文字和图片，就像这世界上无数对再平凡不过的情侣。
　　然后换上出门的衣服，为彼此挑选搭配，偶尔嘲笑对方的品味。他们浅浅地亲吻，一起到车库，坐上各自的车，奔向各自的工作。就像这世界上无数再普通不过的人。
　　有时候，他们觉得，凌欢和林一诺，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他们就是形状奇怪的锁眼和唯一契合的那把钥匙，没有遇到的时候，彼此独立于人世间，遇到之后，就再也分不开了。

　　凌欢给她的“钥匙”打电话，是午休时间，林一诺照例来到公司的天台，这里是午休时间最安静的地方，大家都争分夺秒地补觉，用各种看起来并不舒服的姿势。
　　他不用补觉，他为数不多的睡眠，需要尽可能留给夜晚。
　　他躺在遮阳伞下，手里拿着一本书，旁边放着手机和咖啡。手机振动，他先拿起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接起电话，“宝贝，干嘛呢？”
　　他从不吝啬说甜言蜜语，有时甚至发腻，像土味情话。他没有足够健康的精神，幸好还有差强人意的外表和情商，否则他凭什么得到凌欢的心呢？
　　她那么好，漂亮，自立，事业有成。秦钺是她唯一的弱点，也是林一诺这个人唯一能填补的不完整。
　　凌欢看着手指头，“在工作室呢，等配音老师来开工。亲爱的，今天我应该能早下班，你呢？你陪我去做指甲好不好？”
　　林一诺轻轻地笑，“好啊，你别开车了，下班我去接你。”
　　“好啊。”
　　“想吃什么？”
　　凌欢认真地想了想，“酸菜鱼吧？”
　　“好，那就……”林一诺抬腕看了眼手表，“四小时四十八分钟后见！”
　　“嗯，挂了，爱你。”凌欢投去一个吻。
　　“爱你。”林一诺回吻，挂断电话。

　　“啧啧，恋爱的酸臭味儿扑鼻而来啊。”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一诺转过头，看清来人后站起身，“老程？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纪念品啊。”程昱被阳光晃得眯起眼睛，“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是什么？对，周边。就是咱们纪录片的周边，有这个……”他边说边从纸袋里往外拿东西，“有这个盲盒，亚克力钥匙牌，书签儿，还有个小娃娃，参与节目的人都有，你同事说你在天台，我就上来找你了。怎么样？和凌欢处得挺好的？”
　　林一诺拿起那个棉花娃娃在手里把玩着，“嗯，挺好的。你们也好长时间没见了，晚上一起吃饭？”
　　程昱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可不当电灯泡，你们处得好就好，说来我也算半个媒人了，婚礼记得请我啊！”
　　林一诺笑了笑，“好，到时候一定。”
　　他们又聊了些关于工作的话题，快到下午上班的时间，程昱起身告辞，“替我问候凌欢。”
　　林一诺点头，“好，我一定带到。”

　　距离他们通话五小时二十八分后，林一诺手指勾着车钥匙，出现在凌欢办公室门口，另一只手拎着一个纸袋。
　　“凌小姐可以下班了吗？”
　　凌欢从显示器后偏过头，露出灿烂的笑容，“可以啦！可是林先生，你迟到了。”说着，关上电脑，从桌上拿起早已收拾好的手提包。
　　“先看看这个。”林一诺将纸袋递给她，“老程中午送过来的，是上次那个纪录片的周边。”
　　凌欢好奇地打开纸袋，一个个拿出来仔细端详，都是些秦汉时代历史人物的形象，还挺可爱的。凌欢给还在盯棚的林欣欣打电话，让她来拿“好东西”。
　　林欣欣看到这一袋子小玩意儿，高兴地搂住凌欢，“谢谢欢姐！”又对林一诺说：“这个堂哥不顶用，还是我嫂子好！”
　　凌欢拍她的头，“什么嫂子！在公司不许这么叫。”
　　林一诺推她出门，“好了干活去吧，你再在这儿杵着，你嫂子就要跑了。”
　　林欣欣边走边抗议道：“你们狼狈为奸欺负我！我要去找我大伯告状！”
　　林一诺帮凌欢拿起手袋，另一只手勾着她的肩，“走，带我家宝贝吃酸菜鱼去！”
　　酸菜鱼热辣过瘾，凌欢吃了两碗米饭，林一诺吃了三碗。在吃饭这件事上，他们兴趣相投，势均力敌。

　　吃饭完，他们打着饱嗝，挺着肚子，慢悠悠地走到步行街上，寻摸着美甲店。
　　凌欢被一家门口拴着哈士奇的店面吸引，拉着林一诺走了进去。店里有两个客人，一个在种睫毛，一个在做指甲，两名店员都忙着。
　　其中一个看起来年龄稍长一些的女孩子招呼他们，“帅哥美女请坐，做什么项目？”
　　凌欢晃了晃手，“涂个指甲。”
　　“好的，这位顾客再涂个封层就可以了，两位请稍等，饮水机下面有纸杯，可以自己倒水喝哦。”
　　“嗯，我们等会儿。”凌欢和林一诺在靠近门边的两个单人沙发上坐下，凌欢摸着肚子，逗弄门口的狗子，“小狗狗！嘬嘬嘬嘬！”
　　林一诺觉得好笑，“人家肯定不叫‘嘬嘬’，看吧，根本不理你。”
　　凌欢继续“嘬嘬”，哈士奇仍然无动于衷。
　　“你不知道，世界上所有的小猫都叫‘咪咪’，所有的小狗都叫‘嘬嘬’。”凌欢说着指了指门口的狗，“它听不懂‘嘬嘬’，是因为它是哈士奇，不走寻常路。”
　　话没说完，她突然抓住林一诺的手，“你感觉到没？”
　　“什么？”林一诺问，但随即反应过来，因为他也感觉到了诡异的震动。
　　哈士奇开始狂吠，腾起前肢拼命想要挣脱绳子。
　　“地震了！快跑！”林一诺大喊着，将小店里还没反应过来的那四个人一个一个拽起来，从桌上抓起一把剪刀用力地剪断了拴着哈士奇的细绳，然后拉起凌欢的手，大步向外跑去。

　　几分钟后，他们在广场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上千人，广场舞的音箱还没有被关掉，于是在“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和“我饮过风咽过沙”的交错中，人们紧张地观望着，随时准备继续奔跑，或者，迎来更强烈的地动山摇。
　　过了一会儿，网上开始有消息，真的地震了，震中距离他们所在的城市只有一百多公里，地震强度5.8级，震源深度8公里.
　　又过了一会儿，人群渐渐散开，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们终于想起来关掉音箱，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车停在附近商场的地下停车位，他们决定不去取车，走路回家。
　　春夜风大，刚刚跑出了一身汗，凌欢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林一诺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她裹住，又往自己身边搂了搂。
　　他们搂着对方的腰，在空荡的街上走着，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有那么一瞬，凌欢觉得他们像是灾难片里最终逃出生天的那对男女，被孤独地留在了面目全非的地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