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烬》尘雪鸿

1、归眠

　　正阳一千一百一十三年九月，岁值霜降。

　　天接云涛，太阳高悬于天幕中央，白玉京城裹着一层冷冷的阳光，霜露从天而降，陨成千秋水。

　　一位玄衣青年站在明华学堂正门附近，神情散漫。

　　明华学堂的大门正对着白玉京的主街道，此时正值一日傍晚，主街道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不少长辈模样的中年人等候在外，熟识的互相交谈，迎面而来的热情地打个招呼，却没几个人注意到他。

　　青年显然很享受这种情形，他的腰脊虽然挺拔，但身姿懒散，斜靠着院墙，能省几分力气是几分，锋锐明丽的眉眼恹恹地垂着，一副不正经的闲散模样，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哥——”
　　青年收起一身的懒散，勾起淡淡的微笑。

　　这声呼唤仿佛打破周身的屏障，立刻有人注意到他。
　　“秉烛，来接你妹妹啊。”
　　“是啊常叔。”

　　“诶孩子，余大娘的身体好些没，前些日子见她气色不好，家里缺什么就跟张姐说。”
　　“多谢姐姐挂心，我娘身体已经好很多了，她让大家别担心。”
　　“小嘴可真甜——余大娘没事就好，真缺什么一定要说。”
　　......

　　不到一刻，萧秉烛又真真切切地感受街坊邻居的热情似火，显然他已经非常熟悉怎么应对，应答如流，轻柔推却，飞快脱身。

　　余汐眨了眨圆乎乎的大眼睛，状作文静乖巧的模样，蹑手蹑脚地躲在学堂正门的石狮子之后。

　　萧秉烛飞快地扫了周围一眼，立刻发现了妹妹正自然而然地躲在石狮子后等他，嘴角抽了抽，哭笑不得。
　　小丫头片子，鬼精鬼精的，可真有先见之明。

　　萧秉烛拉起妹妹余汐的手，和她一起慢慢地走回家。

　　一日渐晚，夜晚即将来临，气温又开始下降，寒意欺薄衣。

　　萧秉烛一手抱起余汐，小巧的孩童自然地环抱住哥哥的脖颈，和高挑的青年身体相贴取暖，萧秉烛脚步更快了。

　　“哥，今日文史课的先生讲了夜晚和星辰，我没明白，夜晚是什么样子的？”
　　余汐望着天空，那轮悬挂于白玉京的天空正中央的太阳，纯澈的眼神满是疑惑。

　　萧秉烛敛了敛眼皮，薄薄的，修长的眼尾透着几分寒意。他轻柔地开口，回答本来无人在意的疑问。

　　“夜晚......就像一块黑布，铺着许多会发光的石头，还放着一个会发光的大盘子。”
　　“大盘子怎么会发光？”
　　“因为有太阳分给它光明。”

　　余汐更加疑惑，“我们也有太阳，为什么没有‘大盘子’呢？”
　　萧秉烛淡淡地说：“因为......现在的太阳并不是真正的太阳，是人类造出来的。”

　　余汐双眼一亮，“我知道了，我听常叔家的小哥哥讲过神话故事，真正的太阳被大黑龙给吃了。”
　　“是吧。”

　　“那.......为什么大黑龙要吃掉太阳啊？太阳很好吃吗......”
　　萧秉烛飞快地拿出一包甜糕，凑在余汐面前，企图堵住她的喋喋不休的嘴。
　　余汐两眼放光，果然忘记刚刚的问题，一口一个，满足享受甜糕，直到最后留下三个。
　　“还剩三个，一个给哥你，一个给娘，一个给二哥。”

　　萧秉烛右手抱坐余汐，左手轻柔地抚摸她的软发：“你吃吧，我给大娘和余潮留了。”
　　余汐轻轻地将干净的手贴在哥哥脸上，“哥，今日你怎么这么好？”
　　“这话说得，我平日对你不好吗？”
　　“哥自然最好，比......比二哥好，比常家小哥哥还好。”

　　“可是哥，我还是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萧秉烛轻笑一声，“大概.......是为了告别吧。”
　　他轻轻地说着，话音消散在晚风中，只有风知晓。

　　“到家喽，下来吧小丫头。”
　　“嗯......娘，我回来了。”
　　余大娘坐在院中日光照射最舒适处，挑起绣针，钩、挑、穿、引，熟练地缝补一件男子的旧衣。余汐轻快地扑向娘，余大娘连忙抬起胳膊，让孩子顺畅地钻进她的怀里撒撒娇。

　　“大娘，我去睡一觉，晚饭不用留我的了。”萧秉烛放下余汐的书袋，不等回话，脚步迅疾地穿堂而过，走向自己的房间。

　　房间布置极为简单，最里面靠墙放置一张木床，两个成年男子一起睡恰恰合适，床头边是一张方桌和一把木椅，上边整齐铺着笔墨草纸，一扇窗开在桌前，显得窗明屋净，床的对角放置一个小木箱，平日里存放衣物和其他玩意儿。

　　萧秉烛踏进房间，面具一般的轻快笑意层层破裂，隐约间透露出突兀的畅意和决然。

　　反锁房门前，他最后再看一眼院中母慈女孝的场景，飞快地垂敛眼帘。

　　做凡人好啊，所以何必呢，死了那么多年，还魂一遭来遭罪呵。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透出鲜艳的血色，锋锐明丽的眉眼因汗水泅湿而愈加漆黑，墨玉似的眼珠渗出点点流金色。

　　萧秉烛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走到方桌前铺开一张草纸，提笔落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借舍一月，今日归还，见谅。川。

　　萧秉烛怔怔地看着落款的“川”字，眼底晦暗得仿佛在酝酿一场风暴，直到毛笔的墨水渐次滴落，污灭了“川”字，他方才如梦初醒。

　　墨砚压实纸张，主人去向床底摸出一个小木箱，从里面掏出一碗朱砂，一只现在稀世罕见的犀牛角，几件成年男子的贴身衣物。

　　朱砂画生死，犀角通阴阳，衣物和鳞片分别对应原舍主和占舍者，这是千年以前隐秘流传的招魂禁术。

　　术法诞生之初，便是以沟通天地灵气为基础，术法催动需要大量的灵气，而在术法鼎盛的时代，天地灵气充裕，催发灵气自是不用愁。现在，天地灵气已经所剩无几，残存的灵气无法再催动大型的术法。

　　但自古以来，能被列为禁术的，尤其是与魂魄相关的术法，往往需要的不是灵气，而是人。魂魄术法无需沟通天地灵气，需要的是人身上的东西，贴身之物、头发、血肉、甚至魂魄。

　　而招魂禁术对施术者要求不高，准备的东西非常简单，最难找的只有犀牛角罢了。

　　萧秉烛的汗水一滴一滴，从因痛苦而泛红的脖颈划过，泅透里衣，他感受着从骨头缝里渗出的阵阵疼痛，不动声色地用犀角蘸上朱砂，并指握犀角，勾画如运笔，没多久就画成一个占据房间空地的血色术阵，将几件成年男子的贴身衣物放进术阵。

　　他掀开上衣，露出覆盖黑色鳞片的腹部，面无表情地扯下一块，腹部顿时涌出鲜血，玄色的上衣立刻被泅湿一大片。他没有管，将鳞片放置在衣物附近，缓缓地坐在术阵中央。

　　薄唇张合，低声念出古老的招魂术语——
　　日月昭昭，乾坤朗朗，玄冥秽我，不可留之。
　　魂兮魂兮，汝筮予之，四方神明，不可往来。
　　魂兮魂兮，汝何将之，我今归去，魂兮归来。

　　血色的阵法大亮，虚空之中仿佛有无数人的切切私语，响彻天地又转瞬间归于虚无，虚空中有光亮一闪，冲进萧秉烛封闭的五感之中。

　　哇——
　　萧秉烛重重地闷哼一声，呕出几口血，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却来不及思索为什么，就闭上双眼，缓缓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