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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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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白天雨都不停。陆暮见过高寓凡,便去了后堂整理卷宗。
此县离他的家乡不远,风土人情相近,可毕竟是初来乍到,他需得快些了解这里的一切,他习惯于此。
衙门内外都清净,掌灯时分,管家例行巡看,才发现后堂还点着灯笼,果然是陆暮。
“陆先生,还没走啊。”
陆暮被来人打断了思绪,抬头看原来是高寓凡的老管家,礼貌性地点点头,
“老管家不必如此客气,叫陆暮就行。”
“哪里的话,先生是帮着大人干大事的人,在下恭敬些是应该的。”
陆暮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在衙门混口饭吃而已,自然担不起“干大事”,然而老管家语出诚恳,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温絮地笑,手上整理起翻看了一半的卷宗。
老管家眼睛一瞟,忽然神秘兮兮地道,“还在头疼山贼的事吗?”
陆暮揉揉发疼的眉头,点了点头,“老管家和差役老人们一起,有听说什么吗?”
老头的眼中一下子闪过了光彩,好似早就怀揣着情报,等着来告诉陆暮。
“还真有。”他放下手中的灯笼,神情看起来都兴奋了起来,看来打算长聊,
“陆先生翻看卷宗不知有无印象,就上个月,前知县出事的前几天,在邻村,也有一场人命官司。”
陆暮回忆着,确有此事。这是一起相当血腥的案件,两位年老的夫妇不知为何齐齐被人砍死在家中,死法同样也是斩首。
这本是一件普通的案件,此时一提,却仿佛与前县令案有些牵连。
“斩首...”陆暮喃喃道,
“对!据死者家属所说,死者在那村里生活了一辈子,从未与人结怨,何故忽然被陌生人齐齐杀死在家中。他们都说,死者是得罪了穷凶的匪徒,才被这样残忍地杀害的。”
陆暮一边听,一边把已经收拾好了的卷宗又重新解开来,他觉得这里似乎可以生出一条藤蔓,只是很微弱,不知道可以通向何方。
“按卷宗里说,这件事确是山贼所为。杀人劫财,家中财物都被洗劫一空。就这样草草结了案。”
老管家摇摇头,”不对不对,听衙役说,这件事有隐情,大大的隐情。”
“案发没两天,衙门收到匿名信,说是本地乡绅的养子与此事有关,说他私通匪寇。这养子今年年年方十六,就在童试中得了一等秀才,大家都说他将来能中进士,光门楣!谁道和这破事牵扯上,当即就革了功名,抓进了大牢。”
陆暮皱眉,“未免有些草率。可卷宗上为何没有记录?”
“就在这儿呢!”老管家一副深喑此道的样子,拿手指在桌上叩叩两下,“所以说有些事光靠翻这些卷宗是找不出头绪的。这些东西是人写出来的,什么写进去,什么不写进去,也是人决定的,要是只看了这些,岂不是被人蒙住了眼睛,只看得见别人想教你看见的?”
“说得是说得是,然后呢?”
“然后?乡绅给衙门缴了一大笔银子,把人给捞出去了,这件事也当作没有发生。”老管家说得干脆利落,这件事也当真就这样简单粗暴。
他叹道,“岂知这知县喜滋滋地得了这一大笔银子,只是没有这命去享啊..”
陆暮没有加入他的感叹。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这样的事在世间一点儿不稀奇,他没有功夫去感叹他人的命运,而只把目光放在眼前的事儿上。
“那么,那位公子叫什么名字?”
“噢,岭南人士,谢知幸。”
入暮时分,雨终于停了。天色也愈加阴沉起来,黑压压的云垂在头顶,给人以压迫感。
陆暮抖落抖落那把又大又重的黄雨伞,撩起袍子走下衙门的台阶。
等他走下了台阶,才看见登闻鼓下站着一个人。
一位少年。
少年身着素衣,没有带伞,孤伶伶一个站在鼓前,却没有要去击鼓的意思。
陆暮心中一动,走到少年身边,
“今日天色已迟,要告状明日再来。”
少年像是忽然一惊,想是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来向他搭话。他瞧向陆暮,眼中分明是警觉和敌意。
他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像这几日这样频繁地跑过衙门,即使今日暴雨阻了路,即使时日已晚,他心中茫然无措之时,竟然又习惯性的走到衙门前。
来这儿干什么呢,什么也改变不了,还少不了听差役的冷言冷语。
眼前的人虽然也是从衙门里走出来的,却不是衙役,看着也眼生,少年迟疑着,想起前几日遭受的白眼,几乎想要拔腿就走,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你是谁?”
他吐出这三个字,陆暮注意到,他的手在身侧攥得很紧,像竖起全身寒毛进入警戒状态的猫咪。
陆暮收回目光,朝他笑了笑,轻松的,随和的,然而那是他的武器。他惯以笑面待人,既是慰劳辛苦了一天的自己,也为了让对方放松下来。
“我叫陆暮,是衙门的人。”
“你..你是衙门的人?那..你能见得着新来的知县大人么?”
陆暮把束起的伞靠在身侧,好整以暇地看少年,
“你要告状?有状纸么?”
少年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这县城不大,他的遭遇几乎人尽皆知,除了惋惜感叹几句,从没有人真正支持他告状。在衙门口听的也多是挖苦和讽刺,倒是真正第一次有人朝他要状纸。
陆暮的眼光在他面上一扫,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谢知幸。”
果然是他,陆暮在心中道。
“你已被放了,还告什么状呢?”
此言一出,少年面上立刻不平起来,似乎受了许多委屈,连语气都变得有些剑拔弩张,他冷笑道,
“已被放了?在下受无妄之灾,反过来还要感谢你们的仁慈不成?说我与匪寇勾结,既无证据,只凭一张来历不明的一面之词就定了我的罪,天下哪里有这样的王法?前后不一,既然又把我放了,却仍然革了我的功名,这又是何意?”
这一节陆暮倒是第一次听。
前任何知县,可真是贪得无厌。衙门一朱笔的事儿,扣着这项,敛那么多财做什么呢,又没有命享。
谢知幸被收养在卫宅,虽然家底丰厚,毕竟不是亲生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要价,对方不愿意被动挟持,难怪人家迟疑了。
这样想着,面上却没有动声色,
“一等秀才?小小年纪,后生可畏。”
他感叹说,然而听在少年耳中又是另一番意味,只道他是在挖苦自己,不由攥紧了拳。
少年正在失望之时,耳边响起了陆暮的声音,
“这样吧,明日午后,你仍然来衙门,带上你的状纸。”
平和,而不带多余的情绪,却让谢知幸一下子抬起低垂的眼眸,一刹那间闪过了久违的希望,连声音带上了一点儿期艾,
“他,他们不让我进...”
“你只说我的名字,他们会让你进的。记住,我叫陆暮。”
少年未来得及回应,屋顶上蛰伏的昏鸦忽然腾起,向着阴沉的天幕飞去。
屋檐上的积雨摇摇欲坠,滴落下来浸湿了少年的衣领,他瞧着陆暮,眼睛一眨也不眨,认真地点头,
“记住了,你叫陆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