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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打赌 ...


  •   隅中时分的阳光探进了看台下的走廊,而少年一侧的肩背上,也因此被镀印出了一层蝉翼般的碎花金箔。

      陈津宜朝着那片粼粼波光追去,只是还未抵达跟前,便已心急如焚地脱口叫了声——

      “学长!”

      短短两个音节,在她耳畔稍纵即逝,几乎是同时间,竞技场里震耳欲聋的喧腾又再次对着她一拥而上。

      陈津宜还以为自己这干瘦的喊声会消隐、覆灭在空气中。

      让她没想到的是,远处的人在这之后,身躯一滞,立刻停下了步伐。

      林宥岚觉得自己太阳穴处有根神经被猛然地拽紧了,使得他四肢都难以动弹。随着胸膛起伏,他深换了口气,只微微偏动了下脑袋。直到陈津宜的影子完全映在身旁的墙壁上,他才转过身来。

      两人相向而站,眼神却没有交汇在一起。这氛围与其说是“陌生”,倒不如说是“诡异”,更合情合景。

      是陈津宜先开的口。

      她保留了拘谨,只盯着林宥岚白色校服胸口处所印的宁海三中校徽,讷讷地说道:“学长,刚刚……谢谢你。”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别的话题起首。

      学长。

      听见这两个字,林宥岚悄悄垂了下眼,复又抬起,像是要亲自将它从耳朵送进胃里去消化一样。

      “不必。”他淡淡道。

      眼睛却忍不住去打量她。

      陈津宜今天散着头发,脸颊两侧的发丝被她通通拢去了耳后,它们绕过一个弧,又集体依偎在了她的脖颈边。看起来柔软而温顺,就和她这个人一样。

      他又移开视线:“只是你该长个教训,下楼的时候,不该发呆。”

      如果不是他偶然间看到了眼神呆滞的陈津宜,选择跟在她后边看看的话,他根本没机会拉她一把,而她保不齐就真的会摔下楼梯去。

      陈津宜也知道多危险,于是点点头回答:“知道了。”

      要说的话也已说完,林宥岚没想多留,意图离开。

      只是刚刚调转过半个身子,陈津宜慌急的声音又传到他耳朵,她说,“学长,别走,我,我还有话想说”。

      对着视野开阔的操场,被明煦的阳光迎着面搂入怀中,林宥岚觉得有股热火穿透了他的皮肤,沸腾了血液,而自己整个身躯,都涌现出暖意。

      远处的跳高比赛已经开始,器材旁边围站了一圈人,而中央的“舞台”,有人正发着劲儿一跃而起,似乎是想去捞下那轮高高悬空着的太阳。

      “先去看比赛,”林宥岚提醒道,“你不是答应过吴峥了?”

      对啊。

      比赛好像已经开始了。

      但她不能就此放弃,陈津宜想,她好不容易迈出这艰难一步,主动和林宥岚说了话,不管他如何看待自己,不管他需要或是不需要自己的关心,她都必须,必须要说些什么。

      就说她有好多的问题想问他,说因为把他当作朋友,所以她无法心安理得做一个聋哑人,说她正带着一种对他的担忧和同情,颠沛流离。

      陈津宜对自己的想法愈加笃定,故而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问:“那你,还会听我说吗?”

      这话问得格外小心,林宥岚即使不看陈津宜,也能想象到她此刻谨慎的表情。

      像是被一颗极苦的药片卡住了喉咙,林宥岚干涩、迂回地给了回复:“我跟你一起去。”

      因为不想和陈津宜面对面,他原本的计划是远远看几眼比赛,然后就悄无声息地走开,但很明显的,他一切的行为,都在背离自己的初衷。

      陈津宜的茫然,他可以当作看不到,陈津宜唤他时,他也可以当作听不到,但他没这样做。答案呼之欲出,是他纵容了陈津宜变成偶然,变成意外,现在,他也自作自受,没办法躲闪。

      林宥岚思索过后,把这样的心软,归咎在了自己对陈津宜的负罪感上,也归咎在了她与林姓女人的那层“隐式关系”上。

      参赛者大多都围在了助跑起始的一侧,方便在裁判喊到自己名字时能快速上场。剩下的半个圆,则是稀稀落落,站了些看热闹的学生。

      两人没插空站去第一排,而是隔了些许距离,立在了参赛者们身后。

      陈津宜一眼就注意到了金彤的背影,她正站在裁判老师的旁边,认真地观看男子组的比赛。一个黑皮筋,在她脑后,束出了一朵奇异的黑色花朵。

      而吴峥根本不用她费力去找,海绵包被归位后,轮到下一位选手,在裁判高声提示后,“八号”的他已经站在了助跑位置上。

      一套白色与湖蓝色相间的运动衣格外显眼,吴峥收敛了平常咋咋呼呼的样子,极认真地开始了他的一整套动作:在原地弹跳了两下后,他呼了口气,开始自然地助跑,然后是流畅的踏跳、背越过杆和落地。他的身姿矫健而轻盈,像是在众人面前表演了一个反向的“鲤鱼打挺”。

      陈津宜不敢大声加油,她只激动地踮了下脚,将双手合起,作鼓掌状。林宥岚则显得更淡定,瞟她一眼后,他又看回了吴峥。

      刚巧,从垫子起身走到一旁,吴峥的余光也扫到了他们,于是他勾了唇角,挤眉弄眼地向两人示了个意。

      竞争形势逐渐明朗,随着横杆高度的不断提升,挑战者被淘汰了一个又一个,到最后,这场比赛俨然变成了吴峥与另一个男生之间的单独比拼。从一米七八到一米八四,两人你追我赶,谁也不让谁。

      气氛压迫而紧张,场下的人开始自动地给两人打起气来。陈津宜看得揪心极了,也忍不住,悄悄混入了其中。

      最后的高度定格在了一米八五,吴峥惜败。

      横杆与他的背一同撞倒在软垫上,宣告了他运动会赛程的结束。吴峥自知输掉了比赛,一个挺身坐起,反而露出了个爽朗笑容。

      一个短暂的沉默间隙后,众人都开始为既定的冠军得主欢呼呐喊,接下来,冠军还会挑战一米八六的高度,而吴峥则是绕过了人群,从侧翼缓缓向两人走来。

      这时,一直不动声色的林宥岚,终于有了反应。

      他抬手模仿了陈津宜刚才悄悄鼓掌的动作,对着走来的吴峥轻笑一声:“怎么能跳那么高的?你还有青蛙血统?”

      “嘁——”吴峥睨他一眼,语气是大大方方,没什么失落感,“青蛙技不如人。”

      陈津宜却觉得可惜。

      她看得极认真,吴峥刚才最后发力腾空时,左脚的状态分明与上一轮不同,更像是打滑,或是抽搐了一下,如果没有这样的意外,他没准还是可以完成的,但吴峥没说,她便也没提。

      “你真的很厉害,”陈津宜微笑着主动祝贺,“恭喜你呀!”

      吴峥竞赛的一股兴奋劲儿还没消失,看陈津宜不仅真的来了,还和林宥岚站在一起,也忍不住笑意:“多谢。”

      他的本意就是要多给两人提供见面的契机,这下子他也算“得偿所愿”。

      说过几句,林宥岚便找了个借口,带着陈津宜走了。吴峥不仅没有多问,还挑个眉,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这让陈津宜看得一头雾水。

      看台那边十分嘈杂,并不适合安静坐下来交谈,于是林宥岚没往原处返回。他绕着跑道外侧走着,一直到了自己常坐的石凳那处,才停下了。陈津宜则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后方的柳树高大茂盛,恰好为两人造出一大块荫庇之地。相差了有八十公分,陈津宜也跟着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林宥岚没废话,选择直切正题:“你要说什么?”

      陈津宜一路都在想如何开口能显得含蓄,可到了真正关头,她倒真说不出那些花里胡哨的了。

      踟蹰了片刻,她还是向他道出了自己深埋心头的三个字:“对不起。”

      这话让林宥岚愣住了。

      他知道陈津宜无非是想找他说一说那天的事,他以为她会责怪自己害她掉泪,就算不是责怪,也该是质问,或是找他要个说法什么的,毕竟的确是他失约在先。这句“对不起”,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了。

      “……为什么道歉?”他问。

      “我惹你生气了。”

      她惹他生气?原来,她是这样认为的……

      “陈津宜,”林宥岚的视线依然直直定在远处,他无奈呵一口气,软了声音,徐徐道,“我没生气。”

      具体的细节难以向陈津宜言明,林宥岚只清楚,自己并不是生她的气。可能当时也有愤怒存在,但真正的矛头并非指向她。是他着了魔,发作了一种极端情绪,是他戾气难驯,无法自控,陈津宜并没有做错什么。之后他的逃避,也更多是处于他自己的挣扎,出于他的沮丧、自责和绝望——为自己残缺、极端的人格,也为自己伤害到陈津宜的事实。

      林宥岚冷酷地落锤审判,他实在不该,不该无端去争求什么亲近、复杂的关系。

      “那就好。”陈津宜没顺着他的话,问什么“那你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不出现”之类的问题,比起这些,她更想知道,林宥岚现在的处境如何。

      于是她又鼓起勇气问道:“还有件事……我听有人说,你要被劝退了……”

      林宥岚没想到这样无定数的事,也能被传得沸沸扬扬,他露了一个苦笑:“是啊,差点儿。”这些小道消息,确实只差一点儿,就变得有公信力了。

      陈津宜则是蹙起了眉,十分不解:“你……为什么?”

      她的话问得很模糊,林宥岚也懒得细究,他只平淡回答道:“大概,因为无聊。”

      不管是哪种“为什么”,他大概都会给出这个答案。

      这话若要论起来,也算是事实。他的生活里,有趣的事情太少,无聊的太多,所以偶尔的离经叛道,就变成了他生命场里的固定节目。或者也怪他自己,是他根本没有意愿去关注那些有趣的事,他如同活在了一个真空的容器中,很少追求,也很少牵挂,一年一年,如此地过,所以他也不能理解,未来那些可能的寻常生活,有什么珍贵。

      “所以你想要的,是有趣的事吗?”陈津宜细细分析,觉得有理——林宥岚也是因为对比赛提不起兴趣,才不参与运动会的。

      林宥岚没有吭声。

      一声霹雳枪响后,不远处的跑道上,有参赛者追逐着经过,那一个个沉甸甸的脚步,每一下震颤在橡胶跑道的回声,都如罄钟一般,击打在她心头。

      陈津宜须臾思索了会儿,突然扭过了头去:“林宥岚,我们打赌怎么样?”

      林宥岚也下意识看向她。

      中分的刘海作了帘幕,展示出陈津宜一脸真挚的表情。白皙皮肤间,她微蜷的眉头、清澈有神的眸和倔强翘起的唇,皆是对“坚定”一词浓墨重彩的点缀。

      “就赌这月的月考成绩,”陈津宜尽力无视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继续说,“我们两个,谁考得比上次好,就算谁赢。”

      “输的人必须答应赢的人一个任意的要求。”

      “你敢不敢?”她还故意挑衅。

      林宥岚被她小儿科的行为逗乐了。

      先不提她挑衅的话都说得那样小声,单看这个赌,林宥岚就觉得是天方夜谭。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成绩好或坏,如果她是想给他的生活找些什么乐趣,那她走错了方向。

      但是林宥岚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哼笑一声,配合着问她:“那要是打和呢?”

      “打和……”陈津宜真的考虑起来,她低落几秒眼帘,又咬着牙看回他,“打和也算你赢。”

      这样一句话,这样一个瞬间,林宥岚才突然看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脸上的笑容被他敛去,林宥岚盯着她的目光变得灼灼逼人:“为什么?”

      如此来看,上次月考他交了白卷,她应该是真的知道了。打和也算他赢,这代表着,如果这个赌约生效,他要获胜,易如反掌——他只需往那堆空白的答题卡上,随意填上几个ABCD即可。

      她是要他,从悬崖边际,一步一步地,走回所谓的“安全地带”。

      因此,她特意许诺了一场,他必赢的赌局。

      他必须要知道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陈津宜轻轻扯动嘴角,任由自己漆黑的瞳仁为他开拓出一片宁静的月夜,“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知恩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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