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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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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秦秋茗曾设计了很多浪漫温馨的告白情景,可惜她在一个最不合适的时间最不佳的状态表明了心迹。所以,她第二天就后悔了。可是话已经出口,便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她也只好向林晃请几天假,只说是期末到了,学校比较忙碌。林晃不疑有它,让她好好准备期末考,也好好想想今后的打算,慷慨地又多放了几天元旦假后再来公司。
秋茗怀着沉甸甸的心情简单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向实验室的人说明了缘由便离开了公司。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韩蕾比她离开的更早更快。所以当她调整好心情回来后,实验室里已经变了天,韩蕾和文彬先后离去。尤其是处于暴风眼的韩蕾更不知去向,精密室的人都纷纷揣测是在杂志出刊前自动离职了。一篇作为安全宣传的文章刊登了出来,以实验室安全防患未然为主题,却详尽地披露了最近一次的大型事故。文中虽采用了化名,但是精密室女性主管的字眼已经明显做了暗示。很快,各大业内网站,甚至日光的官方论坛也出现了类似的贴子,一时哗然。实验室里的人态度不一,嗤之以鼻,幸灾乐祸,将信将疑,总之莫衷一是。内部人员的影响除了起先的震惊以外不过是添了些谈资。而对公司整体的打击就很直接了,有些正在洽谈的合作被拒绝了,毁约不了的也被无限期搁浅。化工企业不仅具有商人重利的通性还凡事求稳,尤其看重实验员的素质和实验室的安全措施。
韩蕾知道自己必须抓紧一切时间争分夺秒,及早地与赵耀汇合进入实验阶段。于是,她将手上不多的工作移交给了其他实验员。她找到文彬,歉疚地把整件事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告诉她。文彬从没有想过真相竟然是这样,可她仍然感激韩蕾。因为无论何种结果,韩蕾庇护她使她没有受到任何指责都是不争的事实。最后,韩蕾语重心长地说,“文彬,你虽然有过错,但我很庆幸你当时不在现场,那样你受的伤可能会更加严重。你还年轻又有才华,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你并不是真的想做实验室的助理,你最初来应聘的是销售部对吗?却在终面的时候提出去实验室,我想你是因为那个时候看到了作为考官的我。文彬,不要再为了愧疚,或是让那次事故束缚了自己。”
随后,韩蕾电话打给了姥姥,状似无意地提到要出外做封闭实验,时间很急,马上就要走。韩蕾曾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老人知道有些实验工作是要签保密协定的,全封闭就是不能随意联络外界以防泄露了研制成果。老人一如既往地关心了几句,韩蕾的心中却只能是喟然声声。
接着她又打给了张岚,告知她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韩蕾请求张岚替她常回家看看老人,又嘱托了把文彬调到她手下。张岚再听不出韩蕾出事了,那她就枉做了韩蕾这么多年的挚友。韩蕾知道事情早晚瞒不过她,大致说了经过,只隐去了记者勒索的一段。听完后,张岚怒不可泄地扬言要状告那个杂志社捏造事实损害名誉权。最终,韩蕾还是劝住了张岚。从一开始校方的结论就不是真实的,对一个本就不是事实的事实又何来虚构之说。
张岚着急地问:“小蕾,你现在哪里?”
韩蕾一语不发,却叹息着说,“林总送给你的树叶相片是他亲手制作的,一共做了5天。失败了上百次,但他坚持不用我帮忙。张岚,你应该明白他心有所属的人是谁,不要再撮合我和林总了。唉,不要再因为我错过了你自己,不要辜负了林总的一片心意。”这本来就是并不复杂的三角关系,因为韩蕾从始至终都是局外人,所以才是最旁观者清。
“可是,小蕾,我……”
“张岚,我知道你的顾虑,你既怕你的恋爱会让我和你保持距离,也怕让我更加一个人孤单。可是张岚,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就像你为我担心,而我也只希望你能幸福。你会答应我的,是吗?”韩蕾默默地扣上电话,她的心事都已经办好了,心里悬着的大石落了下来,她的心情反而舒畅了很多,这下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充满未知的实验中。
秋茗回来后,遍寻不到韩蕾,年轻的她脸上还藏不住心事,脸色灰败地推开了林晃的办公室。她设想过再见韩蕾时的种种可能,尴尬、不知所措,甚至落荒而逃。但她从没想过竟是连见的机会都没有!林晃看她愁眉苦脸的,便安慰她,“放心吧,韩工是那种辞职信都会手写的人,她是绝不会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的。”所以,韩蕾发了邮件给他,信上只提出公司所做的任何决定都会接受,后果一力承担。而她并没有请辞,这才是秋茗最关心的。
“还有之前提到的,关于你的工作,我已经问过她了。她说她尊重你的决定,不过如果你能留下,对公司是再好不过。”
秋茗的脸色刚刚好看了些随即又黯然下去,这就是你的答案?只是对公司吗?她蓦地扬起唇角,目光渐渐回笼清亮,把心一横较真上了。你韩蕾凡事公私分明,我就偏要公私不分。她自动把公司二字省略掉了,只当是韩蕾给了她机会,说什么她也不会放手了。这样一想,她倒是想通了不少。现在,最要紧的是有韩蕾的消息。于是,她又去找了文彬和张岚。由于韩蕾事先交待,两人没有透露更多,只说相信韩工会有办法解决这件事。终是文彬不想有人误会韩工,还是偷偷地澄清了些。
秋茗连找了几天,也明白了韩蕾是有意地藏在了某个地方。既然她不想别人来打扰,她便放弃不再找了。她只希望她的心意能传达给韩工,这里还有很多人相信她、支持她、等着她。
(2)
重新回到T大的化学楼,不过是隔了一年多的时间,韩蕾却恍若陌生。在这里的十年,有她最美好的青春,是她最珍贵的回忆。遗憾的是,也只是回忆。有机专业室早已经粉刷一新,厚厚的石灰盖住了曾经烧焦的痕迹,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穿梭在排排实验架之间。当她敲开实验室的门,握着曾经一手提拔起自己的导师的手,竟突然触景生情,眼底冒出几许热意,惭愧顿生。她的导师有些激动,但更多是惋惜,这个他最得意的弟子会因为这样的失误而被迫辞职。
实验室里的学生少了很多,大概是因为期末到了。很多都是些生面孔,一波老生毕业了,一波新生又来了,而新人总是最积极的。韩蕾一时感慨,自己也是这样多年如一日的来实验室天天报道,寒来暑往,从不会因为恶劣的天气或是节假日而休止。这时候,两三个高年级的认出了韩蕾,和她亲切地打起招呼,有一个还是韩蕾博士时带过的研究生。他们一见到韩蕾,也先是想到了那场火灾。尽管不太清楚内幕,但对韩蕾的辞职还是有所耳闻的。这些人也不太相信他们一贯严于律己审慎从微的师姐会违反实验室的操作规程。可不管信不信,都是已成定局的事。
之后,她径直去了赵耀的实验室。这是一个小型标准实验室,内外隔间。外间是实验台,上面已经建好了实验装置。韩蕾一眼就认出这是原来她与赵耀共同设计的反应器。内间配有一些与检测仪相连的专业电脑,桌面上摆满了单体溶聚实验的相关文献。有的明显旧了许多,竟是之前留下的实验数据。看来赵耀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前期准备。于是,韩蕾第一天就通宵查看了所有原先的文件,使自己迅速地进入实验的实际作业阶段。
第二天,韩蕾接手了赵耀现在的进度。由于有前面的基础,在流程工艺的制定,药品的配置上节约了大量时间,尤其是助剂、引发剂、凝聚剂和保护剂等上的选取少走了很多的弯路。但是实验本身的各步反应时间还是需要不短的过程,这也是有机合成的特点。韩蕾仍然是每天加班加点,一做实验至少是十三四小时。每个化工业的从业人员都清楚这样的高强度连续工作对身体的负荷是多么的严重,而疲劳试验也会大大降低实验本体的成功率,如果是高危实验同时也会大幅增加其危险性。可是现在的韩蕾也是别无他法,她与赵耀只得轮流进行。而赵耀还有教学等等的其他学校工作,所以,韩蕾的部分无形中加大了比重。经常地,赵耀下课后要从食堂打饭带回,硬是把韩蕾拉下实验台,她才为革命的本钱补充这一天唯一的进食。
当她回到赵耀为他申请的宿舍,她困倦地只想和衣而睡。终于,实验比预计地提早两个周期进入到了下一个反应阶段,也即是发生意外的一步。当时赵耀便是对反应温度预计不足,没有考虑到样品的部分化性会突发畸变。所以,韩蕾更是打起万分的小心,持续不断地做了一个星期的小试,几乎是每隔十分钟就要测样一次,每天都会打出十几页的Excel。不做实验的时候,她就从大量的数据里作不同的数学曲线来找出阈值和最适值,用以控制聚合速度和减小单位时间放热量。而这才是最棘手的部分,因为他们始终找不到最合适的反应点。每一天都好像在无意义地重复着前一天,做出的样品只能倒入废液池。这就像不知目的地的航班,终点是那么的遥遥无期。
韩蕾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力不从心,她不住地反思到底是某一步的问题还是更糟糕地一开始就错了,要不然怎么会分子量不是高就是低,始终不是他们想要合成出的物质。
很多天实验依旧停滞不前,她的手机又一次因电池耗尽而自动关机,等她发现时已经是三、四天后的事情了。当她再开机时,林晃、张岚等人的短信一下子跳出许多。
“韩蕾,你是想我关了精密室吗?我只当你请了长假,假后你必须来复职。”
“小蕾,你要的药品我已经发送了。有什么事记得通知我。PS:我实在是讨厌你不说明不辩解的个性!!”
“韩工您要我不去解释,我便听您的。但我想让您知道,有很多人都相信您。”
韩蕾一封封地读着,疲惫地身心获得源源不断的慰藉,一点一点地又恢复了力量。而秦秋茗的名字出现在手机上时,她的心噌地加快了一拍。由于不停地取液加样做小试,她的手指酸酸地微疼。她轻颤地按下短信,秋茗的信息清晰地呈在眼前,只有一行几个字格外简洁,却最是心安。“我等你回来”。没有多余的安慰,甚至读不出丝毫感情,却道出了无比纯粹的信任。若非牵念之深,又怎能无欲无求只甘愿一等?文字背后里蕴含的所有无俦深情,脉脉思恋犹如洪水般倾入空寂的心田。到底要用多少冷漠的武装才能抵得住这样的拳拳情深,绵绵情意?不知何时,屏幕上的字体模糊的花了,窸窣的唏嘘静静地回荡在漫漫长夜。
有时候我们刻意地忽略,是不是为了保护隐藏的真实?时间并不总是冲淡一切,而是酝酿沉淀,思念不断的集聚。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爱情也许真是一场不可人为控制的化学反应。见不到的日子里足以让她看清、认识并最终接受一个事实。
秦秋茗,从不是她放不下的事,而是她放不开的人。
(3)
元旦过后,市区上的临街巷里都是欣欣向荣的新年气象。几日里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场大雪,为这所城市洗尽铅华,万象更新。虽然气温又降了几度,空气却清新干爽,为人们新的一年注入了新的活力。秦秋茗签约后,并没有立即返回公司继续剩下的实习。她与林总商议每个星期要回学校做几天课程设计。
秋茗在日光几个月的训练充分地体现在了课设上,她专注的态度,娴熟的动作已经初具资深实验员的雏形,做出成品的高精度连教实验的老师也忍不住地夸赞她是近几届学生中最为出色的。班上的同学也发现了秋茗的转变,好像几天里她就变得沉稳成熟多了,就连一贯的笑容里也多了份淡定和执着。公司里,秋茗试着揽下了文彬的工作,并努力地分担起韩工走前的项目。她虽然还做不到维持两人离开时的程度,但工作总在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逐一去完成。秋茗希望能最大程度地使精密室的影响降到最低,她的目的很单纯,只想着韩工回来时能一切如初。
同一时刻,赵耀和韩蕾的实验依旧不乐观,还是停留在那个瓶颈,而他们的迷茫渐深甚至到了一筹莫展的地步。赵耀已不像当初一般自信,有些泄气地考虑是否要推翻全部重来。韩蕾也觉得现阶段的测样取点收效甚微,同意先中止这一步。但她并不想轻易地全盘否定,而是只将实验停在溶聚反应前,虽然前后的时间已经耗费了不少,但她更不愿意在全部因素排除之前又做无用功。这之后,她开始天天盯着电脑屏幕上繁杂的各种图表和那些杂乱无章的大量数字,利用数学软件做数据挖掘和驯化,一步步地缩小有效数据的范围。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韩蕾几乎夜夜睡在了实验室里,连宿舍也不回了。数十页的曲线图上被韩蕾用不同颜色圈圈点点的都快看不出原来的样点了。她反反复复地查看这些图纸,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最适点一定就在筛选出来的这几组范围内。
时间已是子夜时分了,化学系里的一间小室里仍然透着微弱的灯光,实验桌上分散着几页数据图表。韩蕾抿了抿干涸的嘴唇,起身为自己又续了一杯浓茶。她倚在椅背上,稍稍闭了会儿干涩的双眼,想缓解一下朦胧困意。顷刻间,却不知不觉地浅眠了起来,直到茶水尚还有些温乎劲儿,她才渐渐转醒,用力地拍打了几下脸。她拿起刚才那张图表,又开始代入公式演算着。当她再拿起另一张依样计算时,她突然看见了这张上面已经作了部分标记,她才意识到这一张才是她睡着之前计算的那一张。韩蕾顿时睡意全无,她惊讶地发现之前做过标记的一个点T289竟然与刚才所得到的结果完全一致,而它们唯一的不同只是起配比。她又重头到尾地推算了一遍,证实的确是一样。她的眼中逐渐迸射出兴奋的色彩,飞速地翻找着其余所有图中的这一点。它们几乎重叠,全都在她一直以为是奇异点的位置上。由于此前T289的方差检验不显著,也因此它并没有引起韩蕾的重视。若不是这样的偶然,她早已剔除了这一作用点。而现在经她仔细的验证,相同的数据表明,T289这一点与反应物的配比完全无关,也即是她千辛万苦想要找到的平衡点,既使中间反应物化学性质稳定,又可使反应在该温度下继续生成最终物质。这实在是误打误撞,太富有戏剧性的一幕。
天将破晓,东方既白。韩蕾迎视着初升的太阳,禁不住抹了抹一夜未合的双眼,一手揉摁着酸软的上臂。倦容布满了她的面庞,疲态尽显。然而却未见眸中,眉间朗朗,清笑着眺望起远方的晴窗初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