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断水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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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道长！？”
王羡渔脱口而出道。
他虽还挡在柳涓身前，但肩膀的线条明显松懈下来，在这古怪的乞丐面前彻底卸下了防备。
柳涓还没适应突如其来的变故，讷讷道：“你们……认识？”
谢完一个侧身便绕过了王羡渔，黑黢黢的手冲柳涓胸前的纸袋子伸来，悬停在一寸之遥的地方。
似乎在征求他的允许。
柳涓忍着尴尬与他对视，发现这乞丐鬓边的发丝已油得成缕，却生了一对比新雪还清灵的眸子。
明若赤子，不染尘埃。
柳涓败下阵来，恋恋不舍地又递给乞丐一个。
这是王羡渔买给他的，他还没尝过滋味呢。
“福生无量天尊！”
谢完笑得见牙不见眼，两指夹住莲蓉包，行了个道家的合掌礼，“小友真乃俗世少有的大善人，定能与情郎恩爱不离、白头偕老。”
他两口啃完包子，转头对王羡渔道：“不过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王羡渔一脸难以置信：“谢道长，你不记得我了？”
“或许见过，或许没见过。见与不见，都是缘分。”谢完扯了一通云遮雾绕的淡，问道，“既然你我有缘，小友不妨告诉贫道，谢宓谢静安的府邸今在何处？”
“诶？”柳涓抬手指了指身后的朱门宅邸，“不就在那儿吗？”
他与王羡渔吵得太投入，离了太傅府后磨蹭了许久，也没走出几丈远。
“我.操！”谢完的情绪太过激动，一时间忘了无量天尊，来了句家喻户晓的国骂，“我在城里瞎转悠了三天，原来他没搬家！”
谢完耷拉着脚上破草鞋，匆匆踏雪而过，转眼间已到太傅府前，气急败坏地叫门。
王羡渔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不认得路。”
柳涓盯着身旁完好如初的雪地，认定谢完的轻功已臻化境。他突然紧张道：“此人不会有什么冤债，来找谢太傅寻仇的吧？”
不远处传来门房的怒吼：“哪来的臭乞丐！？大晚上跑门前要饭。”
门房赶着回去歇息，正准备合门，谢完探出二指，轻巧地勾住黄铜制的门环。
门房使尽了全力，却再也无法将门板移动分毫，不禁心虚地搬出自家主子的名号：“这可是谢宓谢太傅的家宅，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凭什么不能来？”谢完龇着牙挑衅道，“这，是，我，家！”
“寻仇倒不必，但他本人就是我师父的冤债。”
王羡渔轻搀着柳涓，踏过太傅府前雪水横流的石阶，奇道，“你没听说过他，他可是谢完啊。”
“哪个谢完？”
柳涓抬头望向头顶谢府的匾额，突然想起什么，悚然道，“不会是那个谢完吧……”
大燕国祚绵延数百年，大世家起起落落，罕有几个屹立不倒的，兰溪谢氏便是其中之一。
谢氏的先祖是前朝遗贵，家风严明，家学底蕴极为深厚，盛产文人才子，曾有“一门八进士，兄弟登文英”的美名。
“兄弟登文英”，说的便是隆德帝癸酉年间，谢氏的一对兄弟考取了同一届科举的状元与榜眼，登上文英殿领受封赏。
其中的兄长谢宓是这一届的榜眼，品行端方，为人持重，十余年寒窗苦读，终于修成正果，成为无数学子用来激励自己的偶像。
而与之相比，弟弟谢完却是一个传奇。
除了“传奇”，没有更合适的词足以形容这位千古难遇的怪才。
坊间传闻，谢完从小天资聪颖，却斗鸡走犬、拈花惹草，无恶不作，就是不爱读书，视功名如粪土。
他报名科举，纯粹是因为谢宓的一句无心之言：“兰溪地小，容不下你这尊惹是生非的大佛。若能考上会试，兄长资助你五十两银子，去京城见见世面。”
十七岁的谢完为了五十两银子，耐着性子读了一年圣贤书，一不小心将自己读成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
隆德帝大喜过望，以为此人必是天降文曲星，下凡挽救大燕的国运。御笔一挥，让谢完跳过翰林院编修的闲职，直接授官六部员外郎。
可惜谢完天性桀骜不拘，又最是喜新厌旧，勉强留在京城见了一年的世面，终于在某日不告而别，丢下官服官印，云游江湖去了。
也有人说，谢完确实是天降星君，享尽人间富贵后，就此识破仙机，出家当了道士。
然而……
柳涓无奈地看着正与谢婉儿抢糖吃的谢完，心想：有的人哪怕修仙，也修得不安分。
还把自己修成了乞丐，简直离了大谱。
谢完佯怒道：“给叔叔吃一颗，就一颗！”
谢婉儿哭闹道：“就不！坏伯伯，臭臭！”
“小笨蛋，我是你叔叔！”
谢完晃了晃脏手，正想祸害谢婉儿粉雕玉琢的脸蛋，被谢宓一把扣住腕骨：“滚去洗漱。”
“得令！”谢完趁谢婉儿走神，一把薅走她掌心的糖块，叮嘱道，“早点开饭啊，大哥。”
柳涓哑然失笑。
谢宓待人素来温和宽仁，连他一个众人眼中的佞臣都以礼相待，对谢完居然忍不住用了“滚”字。
他大概明白王羡渔为何说，做弟弟的是哥哥的冤债了。
谢完沐浴归来，柳涓才发现此人的样貌着实不俗，五官丰神俊逸，尤其是一双眸子朗若晨星。
换在当年，簪花游街，足以引得满楼红袖招。
而且那身快碎成几缕抹布的斗篷下，竟是一袭玄底鹤纹的道袍。
但众人已识破了谢完的秉性，不会再被他的人模狗样蒙骗。
“小完，把净袜穿上！”谢宓不留情面地唤着谢完的小名，又温声对柳涓道，“小柳儿，今晚若无事，留下吃餐便饭。”
容色忧凄，显然不愿独自面对谢完。
以往太傅府开宴，因刘涧松在座，往往一派肃然，唯有王羡渔偶尔与谢宓聊上几句。
柳涓从小受的家教，要求他食不言、寝不语，只在长辈为他添菜时动筷。
但谢完一回来，一切都变得鸡飞狗跳，原先肃正的太傅府多了几分家的意味。
“谢道长，你这是……饿了几天了？”
当谢完添第七碗饭时，王羡渔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谢完右手筷子不停，抬起左手比了一个“五”：“十五天，整整十五天，没吃到一餐热乎的。”
谢宓重重地搁下茶盏，头疼道：“你好歹是受过箓的正经道士，何至于如此落魄？”
“大哥，你在京城待久了，根本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样子。”
谢完的饭碗见了底，又咕咚灌下半壶茶水，才继续说道，“此番我从沂州一路赶来，暴风封田，十户农家里九户没有存粮，三个月大的孩子就要活活饿死。
“我身上没几两银子，全给他们了。按理，我是个正经道士，怎么着都能去沿途的道友观里混口饭吃。结果呢，要么人去观空，要么被歹人占作了老巢。”
“气得我连夜端了两窝山贼。可这他妈的是什么世道，歹人手里都没有油水。”
就这样，他一路除恶，一路接济，到了京城依然身无分文，险些饿死。
可他既不忍抢良人的钱财，也不愿凭自己的名声，跪在权贵门前乞食，瞎晃悠了三天，终于捡到了柳涓砸向王羡渔的包子。
柳涓心想，这没谱的怪人，倒真担得上“传奇”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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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纷纷，王羡渔与柳涓撑伞归去。谢婉儿忘了抢糖的旧仇，喜欢上了这位风趣的小叔叔，乳母哄了半天，她才肯离了花厅去睡觉。
谢婉儿挥手道：“叔叔明天再陪我玩儿。”
谢完郑重其事地答应：“好嘞，明天见！”
花厅中剩下兄弟二人，谢宓倚在窗前观雪，谢完哼起不成调的小曲，踱到菱格窗的另一边：“娆娘的女儿，真像她啊。”
谢宓冷道：“全时，她是我的发妻、你的嫂子。你没有资格叫她娆娘。”
谢完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兰溪谢氏的同辈弟兄当中，谢宓是大哥，他是幺弟，谢宓比他大七岁，竭尽可能地容着他，宠着他。
他与长兄一起生活了十九年，谢宓平时唤他“小完”，生气时喝他“谢完”，很少正经地唤过他的字——全时。
每当谢完这么唤他，往往要与他谈正事。
谢完最怕麻烦，也最怕正事。
正事，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大哥教训得是。”谢完耸耸肩，故作轻松道，“我没有资格叫她娆娘，也没有资格进这个家——毕竟这是皇上赐给你们夫妻的宅邸。我这次回来，若没有大哥的接济，迟早饿死在燕京城。”
“回来？谢完，二十五年了……”
谢宓转头与他对视，胸膛激烈地起伏，“你走了二十五年，你还回来干什么呢？”
“你既然决定回来，当初为什么要抛弃她！”
谢完飞快地答道：“不是我想走，是锦万春逼我的！我若不走——”
“那娆娘做错了什么？”谢宓打断他，“她是晋王的独女，皇家的血脉，一心爱你慕你，愿与你白头偕老。你不辞而别后，她私下调动禁军，追了你三千里！”
“我知道，我都知道。”谢完笑得落拓不羁。
唯有扮演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他才能暂且原谅自己：“我还知道大哥待她很好，比我更适合。”
“我此番归京，不是为了这些陈年旧事。”他继续道，“是为了北冥先生。”
不待谢宓细问，谢完掀开毡帘，顶着漫天飞雪，向庭中一株枝叶已败的枇杷树走去。
口中喃喃，似在念叨一句偈语：“我观世人皆痴癫，料世人观我应如是。”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断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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