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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宰次方(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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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下一次碰到太宰治的时候,夏子身边响起了一道除了她之外无人能听到的浮夸吹捧:
“啊、真不愧是夏子,太宰治的行踪一定早就被你算到了吧!你站在这里,说明计划已经进行得很顺利了。你就是所谓掌握了剧本的人啊,夏子大人!”
浮在空中的风衣男青年双手插兜,表情应景,将独角戏表演得抑扬顿挫。
虽然这话由“太宰治”本人说出来,怎么看怎么搞笑就是了……
夏子手里拎着塑料袋,站住了脚:
“可是、我今天真的只是出来逛超市的。”
透明的塑料袋上印着大大的超市logo,里面还有赠品,因为夏子一口气买下了半个货架的鸡蛋布丁。
“鸡蛋布丁难道比太宰治还有吸引力吗?”幽灵趴在她的肩头,亲亲密密地抱怨。
自从夏子答应了他那件事之后,好像这位二十一岁的青年就越来越没有距离感了——更何况他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身体状况中,对一个背后灵谈距离感似乎有些无从下手。
“啊~夏子小姐,你是在等我吗?”那边的少年太宰和她隔着一条街对视了。
“他其实看你好久了。”幽灵低语。
夏子站着不动,反问:“那怎么办?”俨然一副恨不得看攻略按选项skip到通关的样子。
“夏子小姐,你在和谁说话呢?”他笑眯眯走过来。
“你好,治。”为了区分,夏子这样称呼他。也许这个称呼对于她们的关系而言有些稍嫌过分亲近,但被称呼的人也没有表露出过异议。
真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在夏子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之下,“反对她会是一件很逊的事情”这种气氛就会非常突出。
“和我的幻想朋友。”夏子说,“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原来如此,是异能吗?”他自然而然地问。
“不是,是精神类疾病。”
“……”太宰治睁大眼,将女人的面庞倒映在鸢色瞳孔中。而她没有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是的,而且是家族遗传性的,所以医生不建议我生孩子。”
“这样吗。”说实话,太宰的回应一般更多是根据对面人的语气而不是内容,但夏子的语气听起来非常微妙,不是讽刺,也并非意有所指,也不是严肃告知,有点像是特意分享给他这件事——这反而让他有点辨不清真假,并且罕见地不知道回什么。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太宰治的年纪还有点轻。而她身边另一个二十一岁的太宰治正在——疯狂捧腹大笑。
“太宰,对于现在的你来说,什么样的女性会让你印象深刻呢?”夏子盘腿坐着看书,突出了“现在”的咬字。
“嗯……精神上有突出的特质吧,我想。”过了一会,太宰这样回答。
他侧躺在她身边,快速翻着一本杂志,几乎要挨靠到她的身体。
这是发生在昨晚的对话,而夏子已经身体力行地践行了起来。
“治呢,你在这里是?”夏子换了一只手提袋子,问道。
还未等对面人答话,一阵人群里突如其来的尖叫和弥漫的烟雾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与此同时太宰治掏出了手机。他的表情变得一下子冷酷起来。
“任务出了问题吧。”幽灵懒洋洋道。
“啊~真不走运,老鼠发现了夹子。”另一个太宰治微笑。
“呃,你的说话方式好费劲。”这是夏子的评价。
“夏子小姐,你也有责任呢。”任务失败,太宰治反而不急着追,仍然站在原地慢悠悠说。
“诶?”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分神放跑了老鼠呢?”
因为这种理直气壮推卸责任的样子和乱步有点像,所以夏子感到有趣。
“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她很好说话。
“很简单,帮我一个忙就好啦。”
——所以这就是夏子为什么站在这里。
觥筹交错,夜灯闪烁,华服美酒。太宰微笑地通过了侍者的检验,挽着身边夏子的手臂步入会场。而夏子正在小声嘀咕:
“早知道是这样我绝对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呢?”这句话是背后灵问的,他正看着少年太宰和夏子手臂相交的地方,语气不明。
“裙子太短了。”她抱怨。
“没办法啦,毕竟是免费的。”身边的太宰安慰,他身上也是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略微宽大反而掩盖了他相对纤细的身材。
“免费”的意思在这个语境下心照不宣,这套衣服的主人大概正在哪个角落酣睡吧。
“太宰凭什么不穿裙子,”她说,“抗议。”目光悄然滑过身边的空气,那其中只有她一人看到的幽灵悄悄扭过头。
说话间,女人放开少男的手臂,两人默契地分开。
原本追查的叛徒临时改变了行踪,却没有尽快逃得越远越好,而是选择参加这场宴会。该说是胆大呢?还是故布疑阵?
不过……能让逃亡中的叛徒不惜时间也要来这里,一定是有他非常想要的东西。
太宰的嘴角挂起笑容,目光不动声色扫过整个场地。
他难免注意到夏子。他看到夏子正在端着酒杯,静静站在一群人的旁边,倾听她们交谈。
她的位置并不显眼,也并不边缘,时不时插句话,显得恰到好处,甚至还会偶尔低下头和身边的人耳语一句——要不是太宰治确认她不认识这里任何人,他都要怀疑她本就应该在这里了。
“夏子小姐,我以为你会不适应这种场合呢。”幽灵试探道。
而夏子已经走到了放酒的长桌前,一个人放松下来。
“那你可小瞧我了哦,太宰。”她对着巨大的落地窗欣赏月色,背对着太宰治的目光。
“你可以猜猜,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灯光在她黑茸茸的眉眼璀璨流转。她回过头,微微一笑。
这样子的夏子和她平时懒散低耗电的样子又不一样了。
像是从不认真的人,流露出一个缝隙,透露着她的神秘与丰富……还有危险。
太宰治一愣,然后转过头。
果然,她在隔着他,和那个“太宰治”遥遥对视。
这场宴会的主题——拍卖会很快开始了。
名画、珠宝、古董……珍奇列宝一件件被拍出。那些蕴含着美与时间的死物,被金钱重新赋予价值。
尽管夏子身无分文,但她仍然认真地倾听着主持人的介绍,时不时露出思考的模样,像是随时就要举牌拍下。
“夏子小姐,你喜欢那个吗?”幽灵悄声。
“夏子小姐——”
夏子回头,一阵幽热的气息扑在耳畔。
太宰治对她耳语几句,她点点头。
没过一会,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响之后,主持人从后面出来,强忍着慌乱的神态介绍着下一件拍卖品。在宾客窃窃私语的脸孔背后,场地的保安正在悄悄集结。
“对不住了!”夏子看着眼前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倒下,扒下了他的外套和电棍。
在隧道的另一边,太宰治正举起双手,对着眼前目露凶光的持/枪男人笑眯眯地胡言乱语:
“啊呀,虽然我也很喜欢这个展品,但是我觉得坏掉的东西更有价值。没有什么是可以长久保存的,所以——”
“碰!”
倒下的是男人,露出了他身后夏子冷酷的表情。
她看了太宰治一眼,转身跑出去,好像笃定他会跟着她的方向。而太宰治也确实如此做了。
“跳下来!”她大声命令。
太宰治纵身跳下,正好落在了她的机车后座。
“这是什么?”他摸到了一些硌人的东西。
“鸡蛋布丁!!”她大声喊。
猎猎夜风,吹起了夏子的头发和身上的宽大外套。她把保安的裤子套在了裙子外面,两条长腿肆意跨在机车两侧,太宰治感受到了她透过衣服传来的体温。
“能不能不要这么紧地抱着我?”
太宰治假装听不见,他喜欢看别人为了他为难。
然而夏子说话的对象并不只是他一个。
“不要啦~~!!”这个太宰治显然更会撒娇,声音比她更大,“我要被风吹散了!!!”
夏子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身后跟来的人逐渐消失不见。她们最终停在一处矮巷背后。夏子像猫一样轻巧地跳到墙上去,她在月光下舒展着身体,坐在了屋顶上。
转头,果然看到小跟屁虫也坐在了她身边。
云雾散去,月华如练。天地间明彻如水。横滨的屋顶像是湖面闪闪发光的粼光,不远处是隐约的海岸线。
“那个人就这样了?”夏子问。
“会有人处理他的尸体的。”太宰淡淡道。
夏子只是用电棍打晕了他,而在身后负责处决叛徒的,是港口黑手党人员太宰治。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
“夏子小姐果然很不一般呢。”太宰像是随口夸赞着。夏子今晚展现出来的机动能力、侦查能力和武斗能力都远超凡人。她没动用异能,依旧能在保安重重包围中完成了他所说的“引开她们再来找我”。
“好歹也算是做过别人的搭档嘛。”她爽朗地说,好像丝毫没计较今晚的额外劳动。明明太宰治只说了让她帮忙假扮女伴。
“啊!”他叫起来,“太不公平了,我还没有过搭档呢。夏子小姐是我的第一次。”
“这样吗?”夏子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喜欢占有别人的第一次。
“是啊,我的每个第一次好像都是和夏子小姐分享的呢。”
“呃,你是说杀人、刑讯那些吗?”
“不算吗!”
“好吧,算。”
“夏子小姐之前是做什么的呢?”闲谈般的氛围里,少年自然地问道。
“我啊,”她说,“做过很多职业呢,各种各样。”
她的语气让人感到她说的是真的。
“有你喜欢的吗?”
“很多啊。”
“那上一份工作是?”
她对他眨眨眼。
“那我们来玩猜猜看的游戏吧!猜对了有奖励吗?”
“很遗憾,没有。”
太宰治拖出一个失望的长音。
她不再笑,而是出一口气,闭上眼,往后躺在屋顶上。
“好累啊。杀人也好、追杀也好、工作也好、说话也好……唉,你难道不累吗?”
他看到她的侧脸在月光下镀上一层流畅的银边。
太宰也学她躺了下去,也不说话了。两人的姿势一模一样,像是月下的两只并排的猫。没有了语言承载的所有令人揣测的意味,似乎只剩下了最本真的、无人可以改变的东西。比如风,比如月。
在它们面前,无论罪人还是圣人,都是平等的。
夏子的另一侧,躺着另一个安静的、别人看不见的太宰治。
“你杀过人。”太宰治突然说。
“嗯。”夏子点点头。
“你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我不做无意义的杀戮,也不做无意义的拯救。”她的语调很奇妙,从音节深处发出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意义那种东西……”太宰像是被刺痛了似的,几乎有些讥讽地嘟哝。
“治,你想感受意义吗?”夏子打断了他的话,这让太宰有点出乎意料。
“诶?”他扭头,睁大眼睛看着她。月轮之下少男的面容纯净如银,鼻唇的线条秀美而流畅。
夏子闭着一只眼,睁开一只眼,对他悄悄一笑。两人的脸离得如此之近,少年看到她黄莹莹眼中剔透的自己的影子。
她站起来,拉着他的手一起跳了下去。
“给,戴上吧。”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夏子从机车后座翻出来一个东西递给了太宰治。
他狐疑地低头,看到一个印着超市logo的围裙。
“你衣服上都溅上血了,出去被人看到会吓坏小孩子的。”
“不要!太难看了!和我的时尚美学完全不符!”尽管他很想这么抗议,可不知道为什么,夏子眼中有着不容置疑的镇压感,一时间泄露出的强横气势让太宰治犹豫一下,鬼使神差接过了。
于是,两个人走出巷子,一个在昂贵的白色西装外套着黑色的超市logo围裙,另一个在宽大的工装里隐约露出亮片闪闪的礼服裙上衣——完全就是两个不伦不类的怪人。
“这样更吓人吧。”幽灵忍不住吐槽。
而夏子低头拿了一个鸡蛋布丁递给身边的少年。
“超市大减价的鸡蛋布丁套装!”她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已经吃得很香了。
“……”
“怎么啦,不好吃吗?”
“……”
“不会吧,你工作之后难道不饿的吗?”
“……”
“再来一个?”伸长手臂。
“……啊呜。”
两人分着吃袋子里的鸡蛋布丁,然后夏子嫌袋子提得手疼,把它扔给了太宰治。
两个人静静走着,他只能听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
路灯的光一团接一团,两人的影子长长短短,像是水中浮动的藻荇。就这样,夏子顺利回到了关东煮店。
她侧耳倾听了一下:“嘘,她们都睡了。”又对太宰治笑道:
“拜拜。”
夏子转身,摆摆手就要进去。
“夏子小姐!”
她回头。
“所以,意义是?”少年微微歪头,敛去所有表情,只有那对眸子紧紧追随着夏子。
夏子思考了一下,反问:
“鸡蛋布丁好吃吗?”
“?”太宰治微眯起眼,在她坚持的目光下还是慢慢点了一下头。
夏子俯身,伸手揩拭掉眼前人脸上一块血渍,不以为意地捻捻手指:
“这就是意义啊。”
在少年鸢色的瞳中,女人的脸容放大又远离,气流留下了她身上淡淡的清暖味道,漂浮在鼻端。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女人的身影被门扉张口吞噬,脸颊上仍然残留着细腻的触感。
“如果胡思乱想太多,找一份有意思的工作会比较好哦~”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人看到一个幽灵抬手捂住了胸口。
他刚刚有种紧缩的心悸,像是心跳漏了一拍——那个“太宰”是否也是如此?
头一次,他产生了一种对这个“自己”的不确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