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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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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沉重的。
我切身体会过失去的感觉,且是两回。
一次是我的外婆,还有一次,是我的母亲。
关于外婆的那次我记不大清了,那年我约莫八九岁,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是在小小的、逼仄的、不见光的土房子里,外婆躺在床上,呼吸都很微弱。我欲再往里走却被人拉住,说是小孩子不能靠这么近。
那时候不清楚,大了却知道了。大概是觉得小孩子要避讳这些吧。
外婆当时已经话都说不清楚了,我忍不下心看着外婆这样,也不敢让他们看见我哭,只是趁着大人们说事情的时候悄悄出去了。
外婆他们住的地方背着光,从屋里出来后右转是一片空地,两边有墙,我就那样蹲在墙角里,一个人掉了一会儿的眼泪。
直到他们说要走的时候,我才起来,走进屋里又看了一眼,后跟着他们回去了。
路上我拉着母亲的手,感受到母亲心情沉重,我也不敢问外婆现在怎么样,我只是美好的想着,
下一次过来的时候,外婆就好起来了,然后又会把我抱起来,坐在她的腿上。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外婆。
后来,我亲眼看着那个装着外婆骨灰的小小的坛子,被永远的埋葬在了山间里。
外婆有两个孩子,一个是我的母亲,还有一个是我的舅舅。
那天送葬的时候,舅舅走在前面,和母亲一起披麻戴孝,当时我完全不懂“死亡”含义,只是模糊的知道,外婆大概是永远回不来了。
当时我小小的,跟在他们的身后,我看着舅舅高大的身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的,母亲哭过。
在送葬之前,在我们得知到外婆去世的消息的时候;在我们趁着暗沉沉的天,赶到外婆的房子的时候;在我们走进大堂,看见那具躺在一边失去呼吸的身体的时候;在我们看见整个房子铺上了白绫的时候。
我的母亲,看见大堂里高高挂着的照片,流下了眼泪。
当时我跟着一起哭了,那时的母亲看起来十分的悲伤,可即使如此,面对我的时候也是擦干了眼泪的。我知道母亲不喜欢掉眼泪,更不喜欢在这么多人面前掉眼泪。可那一天,母亲却是哽咽着,让我父亲把我带出去,不要留在里面。
我想着再去看一眼外婆,却再也看不见了。
上山之后,我看着舅舅把外婆的骨灰坛放进了已经完工的坟墓里,后来来了谁用水泥封住,看着母亲和舅舅在坟墓前跪了一会儿,我跟着跪了一下,再后来就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静静的看着。
我心想,这里面这么黑,山里这么冷,外婆会不会很害怕啊?
后来我又看着他们焚毁了所有外婆用过的东西,床单、被单、枕头、锅碗瓢盆,还有杂七杂八的许多,照片也是,没有一张残留。
那绚丽的火光映着太阳光,让燃烧着的一切都化为了飞灰。
我想,还剩下什么呢?
什么也剩不下来,只有记得一切的人,留着那一份记忆,直至终点。
第二次是我的母亲。
那一次的经历,深深地刻入我的脑海里。仿佛刻入了骨髓一般,无论我在不在意,无论为愿不愿意想起,它都在无声的注视着我,每当我与它对视的时候,心脏都止不住的疼。
我想忘记,可是不能,也无法忘记。
佛说世上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我想,我约莫是占了二到三苦了。
那一天天气很晴朗,三月的风微微冷,我坐在教室里刚准备上数学课。
那时上课铃声已经响了,老师已经走进教室,教室门外还有学生在跑来跑去,你追我赶,好不快活。
我静静的坐着,当时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我仍是在想着,我回家后能不能见到我的母亲?她会不会如几个月前般,见了我止不住的笑?
我的二叔却突然走进来,带着满身的灰尘,旧衣服上带着洗不掉的油漆,在人群中注视着我,声音不大,却刚刚好传入我的耳朵——
他唤我的小名,平静却凝重:“你妈妈没了。”
那一刻,我仿佛听不到声音。
教室内的一切欢声笑语仿佛都与我无关了,我只是冷静又沉默的看着二叔,走到我边上,让我赶紧收拾东西回家。
我不知道那一刻的我还是不是我,我仿佛什么都知道了,又仿佛还在梦里。
坐在二叔的摩托车后坐,紧紧抓着二叔的衣服,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跳的飞快,又仿佛被风吹的冷静下来。
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回到家的。
到老家的时候,家里没有人。
空荡荡的,只是楼梯口隐约传来谁的哭泣声。
我走近了,看见我的父亲坐在二楼楼梯上,头埋在膝盖里。见了是我,他带着哭腔,脸上泪痕交错。
鼻子通红,眼睛通红,眼泪还在不停的流。
他叫了我的小名,他说:
“你妈妈没了,你以后要怎么办。”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的心脏在抽。
我摸上了胸口,我想,它还好好的待在里面,那我为什么难过的跟要死了一样?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过我的父亲这么哭过。
他和我母亲一样倔强。
他对着我说完就不理我了。
我飘飘荡荡的出了门,慢慢蹲在门口,像父亲一样,头埋在膝盖里。
仿佛是个坏掉的娃娃一般——
“啊嘞?”
“我怎么掉不出眼泪?”
哪怕是后来,亲戚他们陆陆续续的过来,个个把我拥入怀中哭着安慰,我始终一言不发,沉默寡言。
后来听邻里相传,我是个冷血动物。
亲妈去世了都不见我哭。
养出个白眼狼。
后来,我看着他们处理着我母亲的身体,我的家里也像当初外婆家那样,正门处挂上了我母亲的遗像,一条白绫挂在遗像上方。
正门前搭了个临时篷房,那些人念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
我站在自己家楼梯口前,看着正门处透明棺内的身躯,我忍不住上前看了看。
脸色苍白,头发稀松。
安详的睡着。
那一刻,我终于从迷蒙的状态中醒过来。
我捂着嘴,含着泪。
我想她起来睁开眼对着我笑。我想她起来再抱一抱我,我想再牵上她的手,听她喊我的名字。
可这是不可能的,我甚至什么都做不了,只是站在原地轻声呢喃:
“妈妈。”
后来,又是谁走来把我拉开,已经没有印象了。
当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迟来的感情波涛汹涌,我想压抑着,却终究是如同幼兽绝望般呜咽出声。
我未想过,那竟是我看她的最后一眼。
丧仪前的那几天,无人在意我。
仿佛都把我刻意遗忘了,无人在意我的心情,也无人在意我那时的精神状态。
只有我的舅舅,以及我的几个叔叔婶婶,见了我会偶尔的慰问。
终于,我看着他们像当初外婆过世时一样,焚毁了我母亲生前所有使用过的物品。
在这温暖的春光下,我看着门口火光腾起起,似凶兽一般,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我当时想,为什么毁灭的所有物里,没有我呢?
后来,终于是我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方。
在送往火葬的路上,是我亲手举着我母亲的遗像。
火葬的时候,也有个队伍。其中一人也是披麻戴孝。许是没见过年龄小的孩子这样的与他一样的装扮吧,上来问我:“送进去的是你的谁?”
我当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着,望着远方。
火葬完回来,是我亲手捧着我母亲的骨灰。
送上山,是我亲手提着油灯,背着两三斤重的石头。
也是我亲手捧着骨灰盒,看着它被封在了坟墓里。
与外婆一样,在清冷、孤寂的山间里永眠。
那一年,我十二岁。
在后来的后来,终于,我也像那些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的人一样。
在我所能够撰写的文章里,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关于母亲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