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请闭眼》摸鱼的蓑羽鹤

1、玫瑰与鸢尾(上）(改编自《白雪公主》)

　　Part 1 幽灵之舞
　　夕阳刚刚沉坠入一片黑色的大地，淡青色的天上，挂着一弯孤月，两点寒星，三朵闲云。
　　在克劳恩王国被浓郁的香料气息紧紧包裹的奢华后花园里，夜色正四处弥漫，气温正逐渐降低。重重的花枝与树影为神秘与魔法提供了荫庇，白日灼人的热度正在消退，而它留下的各种碎片和残影于夜色中肆意流窜开来。谎言，秘密，血色，利刃，还有那些苍白而忧郁的游魂。
　　王宫对面，在一个被冬青花枝紧紧围绕的树荫之下，一只渡鸦停在了月弯之下。那不详的鸟儿张开了它纯黑的羽翼，嘶哑地叫了三声，昭示了一个特别的聚会。三个轻烟一样的幽灵飘荡到此，在盛满了露珠的树下等待他们的同伴。
　　“晚星落夜空，弯月照冬青，窈窕有淑女，芳魂随星陨！”它们先合唱了一支哀婉的歌，然后同彼此寒暄起来。
　　“诸位审判日安康！”
　　“在那个日子到来之前，请不要对我如此客气，你我心里都清楚，到了那个时候，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你这魔鬼——”
　　“哦，请不要再说了！今日我们相聚于此，只能停歇这短暂的一晚，等待我们可怜的同伴一起上路——上帝保佑我，上帝怜悯我！请在日出时候就让我结束这痛苦的流放，回到您的臂弯里吧！愿您永远保佑美丽的王后，愿您永远保佑克劳恩王国！”
　　幽灵们聚在一起切切私语，他们的话语在人类愚钝麻木的耳朵听来就像是深秋的夜风在林间呜咽。王宫里开始逐渐点亮灯烛与火把，夜色之中，显得格外的辉煌璀璨。月亮也仿佛偷得了一丝人世的辉光，变得分外明亮，甚至为我们透过重重树影，勾勒出了那三位的苍白轮廓。
　　第一位幽灵看上去是位及其温柔的女士，她疲惫而苍白，飘逸的长发好像被水打湿，湿哒哒的粘在瘦削的面颊，宽大的殓衣包裹住了她纤弱的躯体，长长的袖子随风飘荡——更可怕的是，那女士殓衣下秀美的小腿上，染满了诡异的深红色，那血迹甚至染透了她衣衫的下摆，让本该如石膏一样苍白的袍角染上了斑斑血迹。任那可怜的女士美目中的眼泪再怎么无休无止的流淌，也洗不去那些锈迹般可怖的污痕。
　　她在用苍白透明的手指在胸前虔诚地画着十字：“愿上帝保佑我的玫瑰。”
　　第二位幽灵是一位身材更为高挑，也更加壮硕的女子，穿着一条华丽繁复的钉珠长裙，这精致独特的服饰更显得她整个人生前气势逼人。她浑身纸一样的苍白，只有双手和双脚血一样的鲜红。那双裙下的脚是多么的可怖！赤裸变形，肌肉腐烂，已经露出干枯发霉的骨头。即使那只是一阵缥缈的虚烟，也足以让所有见到这场景的人吓得失去理智；只消看上一眼，王宫里最英勇的卫士也会倒地不起。她抬起染血的双手轻轻扫过双唇，那抹猩红为她本就十分精致的面庞平添了几分昔日的媚色。她张开嘴，吐出了一阵白烟：“不要在那里惺惺作态了，我的主人，我尊敬的殿下。谁不知道，各位正是为了这朵克劳恩王国枝头上最美的玫瑰，才千里迢迢赶到这里，今夜相会的。这一夜还漫长得很，还请夫人保重您尊贵的身体，少说些无用的漂亮话，省些力气吧。”她说完就侧过身子，仪态松散而慵懒地倚到了一旁的冬青树上。
　　此时，第三个幽灵方才慢慢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那是一个英俊的贵族青年，举止体贴而优雅，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可以想见，如果这样一位郎君进了今夜的舞会，他胸前的口袋将会为他赢得多少少女的花朵和手绢。他向第一位夫人鞠了一躬，轻轻握住了第二位女士的手，小心地印上了一个吻，开口道：“如此良夜，有二位美貌的夫人相陪，小生不胜荣幸。今夜既然我们为了玫瑰相聚于此，也请二位允许我这护花的骑士尽一尽地主之谊吧。良宵苦短，不可虚度。我建议，不如我们每个人都讲讲自己与这朵玫瑰的故事，彼此熟悉熟悉，也算是为彼此解个闷，打发打发时光可好？”
　　靠在树上的美貌妇人用力抽回了自己的双手，带出了一片虚影。她柳眉倒竖，瞪视着那位俊美青年：“无礼的小子！别跟我逞你无用的口舌！我们各自的身份，彼此都清楚得很！你的身体虽然已经从过去的火热变得同这深秋的夜色一样的冷了，可你的心就没变过，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你的良心就是那所多门城里的盐柱，又冷又硬！这么久没见，我以为你的油腔滑调早该跟你那恶心的皮囊一起烂在六公尺深的地底了呢！”
　　那青年只是笑了笑，优雅地向那边鞠了一躬：“无意冒犯，夫人，无意冒犯。”
　　但此时，第一位夫人却叹息了起来：“那苦痛的年岁实在是漫长，那悲惨的回忆实在是遥远，漫长的死亡将我的记忆消磨作泪水，那些过去的日子就像春日之雪，马上都要从我的指尖消融溜走了。也好，也好，今夜就让我们回忆回忆过去，把那些曾经被遗忘的故人们从幽狱和泣川召回人间吧，不然，一切都只能消亡在无尽的眼泪和时间的幻影中了。”
　　第二位夫人翻了个白眼，却还是回身屈了屈膝，说：“听凭您的吩咐。”
　　四周一片安静，只能听见渡鸦在黑暗里振翅的声音。那是死神的镰刀在嗡鸣，在迎候他今夜所等待的灵魂。

　　Part 2 玫瑰之名
　　那位端庄美丽却形容悲惨的夫人率先开了口。
　　“仁慈的圣母啊，今夜您的罪人要向您告解我的罪恶，请求您的垂怜。我是遥远的帕斯特王国的公主，斯普兰迪十世的五女儿，克劳恩王国的皇后。我出生在高贵的普莱德家族，血脉里熔铸了千年的荣光。尽管我们的辉煌的城堡和黄金的王座已经化为了风中的沙砾，我的姓氏依然可以让除了遥远的中国公主以外，这片大陆上的所有公主向我屈膝行礼。十二岁的时候我父亲去世，在姐姐的继任典礼上，我与我那可尊敬的丈夫订婚了。他那时是格洛里王国的三王子，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我的每个姐姐都对她芳心暗许。作为家族里最受宠爱的小女儿，我的姐姐最终将这门亲事交给了我——那时我真傻，真的！”幽灵说到这里，呜咽得更厉害了，眼泪大颗大颗的从眼眶掉出，远远望去，简直像一个“狄安娜于林中沐浴”的喷泉。
　　“殿下，我真为您感到伤悲！”青年人的幽灵语气轻快地说着，“若是我这没用的口袋还能掏出哪怕一只手帕的话，我真想为您擦擦眼泪啊。不过殿下，鉴于那以爱神为名的星星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之时，我们就该启程了，良宵苦短，还请您快些讲您的故事吧。”
　　那流泪不止的夫人带着断断续续抽泣声重新回到了她的讲述，从她的樱桃小口中吐出破碎不堪的句子：“我想不起来了....我想不起来了...好像...我们结婚了......那时我才十五岁...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我的祖国...那场典礼是那样的盛大，就连刚刚与我们停战的波斯的皇帝都送来了贺仪....那是我一生中最后的快乐日子......”她摇了摇头，“死神残酷的冷风已经将我的过去全都吹走了，只剩下这钻心的痛苦......啊，玫瑰，我的玫瑰！我来到格洛里王国七年，七年间没有生出一个子嗣。我那受人尊敬的丈夫，我们的王，对此忧心忡忡。狄萨尔公爵不止一次在朝堂上直接进言，要我为我们国家的未来负责！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受不了了！那些廷臣们的怒视和指责，那些贵妇和小姐们宴会上的窃窃私语，那些我丈夫对我深藏的秘密！啊，那时候还好有我可怜的安薇！我可怜的安薇，狄萨尔公爵的女儿，我的贴身女官，一直不顾她父亲的反对，在我身边陪伴着我，哪怕受到再多的冷落与白眼也不在意。啊，我的玫瑰，我的玫瑰！”那幽灵由于情绪过于激动，整个人的形态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下雪了...下雪了...下雪了...仁慈的圣母，我向你祈祷！我和我的安薇在窗边绣花，在我丈夫的袍角与床帐上绣上精美的玫瑰纹样，没了它我怎么熬过那漫漫时光呢。现在想来，活着的日子真是短暂啊，可是那时候竟觉得如此漫长。我被针刺破了手指，鲜血滴到了洁白的雪地上。我向圣母许愿，我想有一个儿子，愿他有血一样红润健康的嘴唇，雪一样洁白漂亮的皮肤，像他父亲那样，乌木一般乌黑顺泽的秀发。仁慈的圣母，感谢您的恩典！没过多久，我怀孕了，国王向全国公布了这个喜讯。所有的贵族与夫人都到宫中来向我道贺。可我的丈夫，我的王，竟从此变得更加的古怪神秘了。有时候我在宫中寻找一天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有时候我看到他对着近侍秘密地进行什么吩咐，有时候我能听见卧室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我要疯了，我要疯了！我只能不停地寻找我的安薇！那时我真傻，真的！”
　　那美丽的幽灵开始扭曲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格外恐怖的回忆：“那天晚上，我的玫瑰，我的玫瑰！那天晚上，我与安薇牵着手在炉前聊天，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原来是怀胎十月即将生产的征兆。我赶忙派安薇去叫我的丈夫。在绣满了玫瑰花的帐幔里，我挣扎了一天一夜，才拼死生下了我的孩子，我的白雪，我的玫瑰，我的宝贝！她的眼睛纯净得像春雪！侍女把我的宝贝抱到国王身边，可他——可他的眼睛里突然冒出硫磺的怒火来，这个恶魔！他一声令下，有人拿起我绣满了玫瑰花的枕头，捂住了我的头，而这个魔鬼，他、他、他用他那沾满罪恶的双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虽然看不见，但一下子就认出了那双手，因为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那双手曾那样温柔的抚过我的颈项和双唇……我拼命挣扎，身下都是血，眼睛也瞧不见，到处都浓郁的红……还好死亡是那样的仁慈，那样迅速而短暂地在我额头印下一吻，结束了那段痛苦的折磨。可耻的背叛。该下地狱的小人！那时我多么傻气，居然以为你是我的如意郎君！啊，玫瑰，我的玫瑰！我那嘴唇如鲜血，皮肤如白雪，头发如乌木的女儿！我给你带来了生命，你却为了带来了死亡。可我还是那样爱你，我永远爱你……上帝保佑我！上帝保佑你！”
　　“后来我就在这尘世开始流浪，观察着人间的沧桑变化，度过了无数孤单的岁月，直到今日才看到离开的机会，才找到希望的曙光。”幽灵叹了口气，恢复了往日的高贵端庄。“我也会暗中跟随我的白雪，我的玫瑰，护佑她度过艰险，确保她平安顺遂。”幽灵的眼神渐渐变得更加空洞：“后面的很多事，我都想不起来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好像只有恨，只有恨...啊，可恨呐，可恨！”幽灵的眼神在这一瞬间突然恢复了清明，大声说道：“那可恨的新王后，无耻的背叛者，卑鄙小人，居然想加害我的女儿！她用她那卑劣的伎俩——”幽灵扭头望向同伴，突然陷入狂乱，整个虚影仿佛沸腾了起来：“是你，是你！你这个可耻的叛徒，安薇·狄萨尔！你夺走了我的生命，还想夺走我女儿的！上帝保佑，你失败了，可你的灵魂真该下地狱！”幽灵一边抖动着，一边用虚幻的双手掩住面庞，但根本挡不住她自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