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无声》Kx_kishiyo

1、粗砺的忧郁

　　程野在虹桥机场吞下第三粒护肝片时，经纪人小余正用合同扇风：“日本那边的老板点名要‘有故事的中年男人’，说您这眼角皱纹———”他伸手比划，“能夹死片场的苍蝇。”
　　“啊？！”程野有些诧异，觉得那个小鬼子实在是刻薄过了头，“就是拍个破壮阳药的广告，难道有故事的意思其实是需要一个看起来就阳痿的老头吗？我看起来像是那样吗！”
　　“不是不是，他们那边的意思是，他也看过《金陵夜雨》特别喜欢您在里面的表演，所以才直接联系的咱们……”
　　“那能夹死苍蝇的皱纹是？”
　　“是网友对您新剧角色的评价……”
　　程野装作没听到，自顾自地起身往登机口快步前进，小余在后面背着大包小包，拖着行李箱艰难跟上。突然，小余一个趔趄，栽倒在机场被清扫得反光的地板上。程野听到动静立马扭头要扶四仰八叉的小余起来，结果后腰传来“咔”地一声，程野呲牙咧嘴，也一屁股坐到地上———这是他去年拍网大坠马留下的后遗症。
　　……
　　“程先生！这边！这边！”
　　程野脖子上箍着U形枕，看向声音的来源。接机的日本姑娘举着牌子，“程野様”的字样和她的眼妆一样不知为什么微微晕开，显现出黑灰色的泛纹。程野摘下墨镜，露出招牌的苦笑，这表情在豆瓣评分3.2的电影里出现过十七次，每次都是男主被老婆发现偷情。
　　“怎么只来了一个人，呵呵呵，他们日本人……挺会省钱。” 程野小声嘀咕。
　　接机的女生用准备好的材料向程野和小余介绍了他们的行程，他们要拍一个短片式的剧情广告，之后还要去参加几个线下宣传活动，工作内容不算困难，差不多四五天就能结束。
　　“原谅我们招待不周，我们也十分体谅程先生您旅途舟车劳顿，但还是希望您等会儿就能先参与一部分镜头的拍摄，让您这么辛苦实在是万分抱歉！真的非常抱歉！”那个日本女生边说边扭头冲程野一个劲儿地坐着鞠躬，但因为安全带的束缚，真正能上下摆动的其实只有脖子。
　　这场面实在有些尴尬，这要放到平常程野早就开始摆架子抗议了，可强大如他也架不住日本鸟语夹杂着生硬中文的持续轰炸，只好连忙摆摆手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随后故作轻松地问小余：“诶，拍完广告就留在这儿玩几天再走吧，你订的返程机票是几号来着？”
　　“程老师，您下周在国内还有个综艺要去当空降嘉宾，当然您觉得累了也可以推掉，就是上那个节目也是好不容易才谈妥的，不去的话咱们跟公司实在不好交代……”
　　“好吧，那就到时候再说。”
　　一种深厚的无力感向程野袭来，很多年前，刚从电影学院毕业的他因为出演电影《金陵残照》一炮而红，在国内外拿了不少奖项，他也成为后续很长一段时间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可惜人到中年，戏路越走越窄，他才想着要转型，但那时已经没有剧组愿意请他这种空有名气却没什么号召力的“老戏骨”来演重要角色，倒是有电视剧请他去做配角，程野心高气傲，不甘心给那些小年轻做配，索性一概拒绝。结果自然是完全的无戏可拍，最后沦落到去拍低成本网大，以及接一些莫名其妙的代言。除了时不时被网友拉出来吐槽一下日渐拙劣的演技，他再没了什么动静，彻底变成人们口中的过气明星。
　　日产轿车的后座空间狭窄又拥挤，舒适程度不如刚才飞机头等舱的十分之一，程野觉得胸闷，打开车窗想要吹吹风。银座的，不，应该说东京的风都是城市的烟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潮湿味道，对于缓解胸闷似乎无济于事。
　　车子把他们拉到银座的一栋大楼前，通体玻璃的大楼此刻在阴云下也显得暗淡无光。电梯穿过一层层奢牌专卖店，在顶楼停下。拍摄地点是一家看起来十分神秘的料亭，还是米其林二星推荐。程野问为啥不是三星，却无一人回答他。
　　料亭作为广告拍摄现场早已布设好了拍摄所需的设备，以及到处堆满的可疑的“壮阳药”。程野快速翻看了一遍剧本，大概讲的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那方面”却不行，也因此在生活中屡屡碰壁，当他吃了那款药后“重振雄风”，成为真正的人生赢家。
　　“真是个荒唐又可笑的故事。”程野心里对剧本颇为不满，“原来日本的编剧脑残起来也和国内的不相上下……”
　　导演要求程野对着刺身流泪。他捏起金枪鱼腩冷笑：“十年前我给老爷子试镜，哭湿了三包纸巾。”他向来对自己的演技十分自信，这次却破天荒地怎么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泪水如同汹涌的洪水酝酿在眼眶，只差临门一脚。
　　程野的视线虽然含情脉脉地望着那盘鱼肉，余光却瞟向料理台———穿藏青作务衣的主厨正用白毛巾盖住鲷鱼头，另一只手用刀子迅速剖开鱼腹，掏出内脏，一套动作轻柔而狠辣，当程野接过装有寿司的岩板盘时，他感觉米饭上的鱼肉似乎还在跳动。
　　不过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主厨左手的无名指，那根指头缺了一节，总是微微翘起，程野想问主厨他的手是怎么回事，又觉得不太礼貌，就这样不停朝人家的手指瞥了好几眼，直到主厨做完拍摄所需的最后一道菜，向大家鞠躬后消失在程野的视线中。
　　料亭的戏在眼药水的帮助下顺利拍完，大家都开始品尝米其林二星餐厅的精致料理，程野囫囵吞下几片冰冷的鱼肉，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断指的主厨。他借口烟瘾发作溜进后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冷柜电机嗡嗡的运转声萦绕其中。不锈钢台面上井井有条地摆放着烹饪所需的各种器具，像是五金店师傅的工作台。程野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
　　“先生，厨房禁烟。”
　　程野的嘴被一只大手捂住，主厨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他不断挣扎但无济于事，被主厨用这种奇特的姿势架着他，带到了厨房后门的露台。
　　“咳咳咳咳咳———呛死我了，你**什么意思———咳咳咳咳咳咳咳……”
　　“抱歉，烟草和焦油的味道会影响食材整体的口感，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我的厨房。”
　　程野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好装，拽拽的语气让人恨不得捶他几拳。
　　“你会说中文，你也是中国人？”
　　“您稍微了解下就会知道，餐厅经常接待中国的贵宾，满足顾客的需求本就是我的职责。”
　　更装了！！！
　　主厨比程野高半个头，精心烫过的中长卷发在风中微微拂动，扫过他骨感的面颊。他的视线越过程野，望向楼下川流涌动的车辆和人群，天色渐暗，厚重的云层中竟看不见傍晚的夕阳。
　　“呃……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森川隼人。”
　　主厨抬起胳膊活动手腕，露出了那截断指。
　　“你当了很久的厨师吧，看你切鱼的刀法……啧啧……真快啊。”
　　“也不算很久，邀请你来拍广告的老板，才是这间料亭真正的主人。”
　　“我再问个问题，你如果不想回答就当我没说，你的手指——”
　　“这没什么，年轻时候清理卡住的绞肉机的时候被削掉的。”
　　“很疼吧。”
　　隼人没有说话，意味深长地看了程野一眼，就独自离开露台。
　　程野愣在原地许久，回味隼人的眼神。那双眼睛深邃且尖锐，仿佛一下就把他看穿。隼人确实是他一直喜欢的那一款，浑身上下散发着粗砺的忧郁，历经岁月洗礼反而会有更多魅力。
　　当晚在酒店，程野梦见二十年的一场梧桐雨。那天某人骑着二手摩托载他穿过珠江北路，飞絮被雨水打湿，粘在他的后颈像一层薄雪。程野醒来时枕头上有片潮湿，他骂骂咧咧地打开窗，发现东京真的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