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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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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夫愣了一下,咧开嘴一笑,“不用,不用,介客气做啥啦。”一面还要往上凑,被洋洋巧妙地避开了。
“要的要的,姨夫来,我还没招待呢,”洋洋也笑着,一面麻利地从碗橱抽屉里取出一把水果刀,再拿出个苹果,去水龙头下洗干净,三下两下去了皮。
洋洋看着姨夫红光满面的脸,并不把削好的苹果给他,却用水果刀切下一块,把苹果叉在刀上,直接送到姨夫的嘴边。
“大姨夫,请,”她微笑着说,看大姨夫没反应,又殷勤地一句,“请啊。”
大姨夫犹豫一下,嘻嘻一笑,伸出手想去抓那块苹果,洋洋敏捷地让开,一转手又换个角度把它送到大姨夫嘴边,这次口气里带点撒娇,“大姨夫,不给我面子,是吧?”
“我自己来,自己来。”大姨夫意识到不太对劲,敷衍着。
“不,我-----来-----,”洋洋的撒娇口气转个弯,冷不丁带上点威慑意味,“大姨夫,我从小就喜欢喂人吃苹果,你不知道吗?不肯吃我的苹果,不怕我......告诉大姨吗?”再用眼睛瞟一下大姨夫手里那块玉,“这块玉,既然是真货,连大姨都不舍得给我,要我看......大姨夫还是拿回去吧,将来兵兵表哥到了美国,给叔公家里的人,物尽其用,不是更好?唉,大姨夫,你张嘴啊,怎么了......你,不会是-----怕我吧?”
大姨夫在洋洋的逼视下,终于迟疑着把嘴张开,慢慢地去凑那块苹果,洋洋迅速地把刀一抽,顺势又一伸,刀口准确地伸到大姨夫的嘴里,苹果刚刚好好卡在他上下牙缝之间。大姨夫的脸色顿时青黄不接,眼神里涌起恐惧,但此刻洋洋的水果刀已经在他嘴里,只好勉强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大姨夫放心,”洋洋看着姨夫的眼神,笑起来,“你忘了我练拳吗?用力有分寸的,这是基本功,不会一刀戳到侬喉咙里的。”这么一说,大姨夫更害怕了,嘴里嘟囔着,舌头触到苹果的边却又不敢用力。
“大姨夫,你吃呀!”
“哦,哦,”大姨夫青黄着脸,试探几下,终于咬了一口苹果。
“大姨夫刚才我问‘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什么意思,是伐?我来解释给你听,这是从前有个朝代,叫做南唐,最后的一个皇帝,不好好做皇帝,亡了国,被人抓起来以后写的,主要意思说他特别后悔。这个呢,就好比哦,假如......我是说,假如,我刚才,或者,现在......一个不小心,把这把刀......戳到你喉咙里去,”洋洋扬起眉毛,“虽然我已经练了五年功夫,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嘛,失手......也是有可能的,要是我... 一个不小心把这把刀戳到你喉咙里,啧啧,”洋洋摇摇头,“那我,估计就完蛋了,大概要去提篮桥?不,”她自言自语,“我还是未成年人,不用去提篮桥,那就是少教所,反正要去关个一两年吧,你想,我关在少教所里,书读不成了,电视看不到了,天天被逼着劳动改造,真是苦啊,那个时候,想想现在,我的心情,就是‘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我这样说,大姨夫,你明白了吧?”
“兵兵表哥也是,我写的信,他也不好好看看,就直接抄,那哪天叔公问起来,他怎么办啊。要我说,以后,他的信,还是自己写最好,起码,不会写得让叔公血压升高去住医院吧......”
等大姨夫铁青着脸落荒而逃的时候,洋洋终于忍不住趴在桌上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又流下泪来。
那次以后,她只见过一次大姨夫,在外婆的追悼会上。还是以前的大姨夫,看着老实憨厚,总躲着她的目光。
仔细想,大姨夫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恶棍,只是天天起早贪黑炸油条做大饼,偶尔难免有点昏头。
从四岁开始,洋洋跟着妈妈,开始了在自己故乡的流浪。刚开始,傻傻地挤不上公共汽车,但小孩子的适应力是巨大的,到十几岁,已变得无比强悍,挤起车来也浑身都长胳膊肘,挤上不成问题,顺便送人一句经典的“侬眼睛瞎脱啦”,除非绝对的市中心,一般情况下,两站地内一定能找到座。
“你妈勒个X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吧?妈勒个X做人不凭良心生个孙子不长屁股眼!打呀,你打呀,哎哟我地个妈哟,四邻八舍好心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唷都来看呀,大街道主任打人咯!你打呀,你打呀,要打就打脸,打完了我挨家挨户给人看!”邻里间民风彪悍,洋洋学会了用地道苏北话嘹亮地和人对骂,骂完了回到家,把几张要回来的钞票往桌上一摔,“妈,我求你了好不好,下次叫我们交钱,问问清楚,修屋顶,我们家明明只有两间房,凭什么跟别家交一样多?交一半就足够了!”
妈妈无比震惊地看着她,“你-----竟然会骂X了?!”
洋洋看看妈妈,无奈地还妈妈一个苦笑,“Every word exists for a reason, OK”
在外人面前,妈妈似乎永远是那个不经人事的方家三小姐,问题是,利益当头,别人不会因此而自动庇护她。
最后一年,妈妈的生命离终点越来越近,她的遗愿是“把骨灰撒入大海”。
妈妈提出这个愿望的时候,洋洋正在做数学题,她用圆珠笔狠狠地把一个几何图形涂乱,把参考书一推,“妈,帮帮忙,我们上海哪来的海啊?我没心情跑到崇明岛去帮你撒骨灰,最远黄浦江吴淞口,反正长江水也是到大海里去,一样的!”
妈妈哭了,说你的心怎么变得这么狠。
“我还要高考,”洋洋大声说,“你不管我我总得管我自己吧!说好了,黄浦江!否则你自己去撒!”
妈妈去世那天晚上,她在家里整理东西,心空得像一张白纸。在一个抽屉里,翻出来一张病历卡,是肿瘤医院的,只有一页,日期是那次关于为撒骨灰地点吵架的第三天。
洋洋有些惊讶,因为妈妈历来都是拒绝治疗的。翻开,病历上一堆医生的涂鸦,下面有一句话她看清楚了,“已无治疗价值。”
从小到大,所有需要填家庭信息的地方,关于父亲,她总是在名字那一栏里填“已故”,老师问她名字,她说“去世太久,不记得了”,要她去问妈妈,就说“非得问吗,我怕我妈伤心”,如此一来,老师一般就不再追问,中小学的班主任多半是中年女人,吃“怕妈妈伤心”这一套。
但爸爸的名字,洋洋到底是知道的。外婆去世后,亲戚们在一起守夜,折纸元宝,照规矩要守整整三天。最后一天晚上,过了半夜,妈妈实在撑不住去睡一会儿,洋洋替妈妈,终于也受不了,靠在墙上打个瞌睡,大姨二姨睡过午觉,精神好一点,红着眼,硬撑着意兴阑珊说话,说着说着讲到儿女上大学。那时候美国的叔公家里子女一致反对老头子为亲戚家的孩子做留学担保人,表哥表姐去美国念书的事就此搁浅,都要考大学,成绩又不怎么样,两个姨妈都很发愁。
“孙闻天侬记得伐,就是...雯雯从前的小孙,”二姨说着,突然捅捅大姨胳膊,压低声音,“人家啊,听说现在是那边学校外语系的系主任了。”
洋洋感到大姨立刻警觉地看看自己,闭着眼睛装睡。
“啥了不起,又不是复旦交大。”大姨也低声说。
二姨的声音,“切,复旦交大倒不好了,凭阿拉兵兵,玲玲,想够复旦交大,根本做梦。孙闻天那学校,不高不低,到时候搭搭关系,大不了再出点钞票好啦,现在外语多少热门,到外地去读个外语本科再回上海找工作,一样吃香,不是好过在上海读大专?侬想,外语系主任哦,要招个把学生,不是闲话一句?再讲,小孙当初甩掉雯雯,阿拉没去寻伊算账,不等于欠阿拉一份人情吗,还没还呢!”
洋洋的睫毛动了一动。
“算啦!”大姨低声而威严地说,“瞎三话四,当心雯雯听见!”
“我也是为了......”
“不要讲了!”大姨给了二姨一鼻子灰。大姨嫁了个不太相配的男人,涉及原则,到底还是比较朴实的。
所以,当妈妈临终时,用微弱的气息叮嘱她考那所外地学校的时候,洋洋怔怔地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 她一直打算学外语,考那所学校,直接就等于凑到那个在她从小到大档案上已经死过无数遍的爸爸鼻子跟前去读书。
“妈,你......你有病啊?!”她大声对妈妈喊了一句,随后意识到这么说多么可笑 ----- 妈妈马上就要死了,自己却说她有病。
但妈妈的态度看上去却特别坚决。
“这......是为你好...”那是妈妈这辈子最后一句话,听着莫名其妙,口气却格外的温柔,仿佛又回到儿时那个总牢牢牵着她的手过马路的妈妈;洋洋不愿意被她牵手,想自己跑,妈妈就蹲下身,在她面前耐心而柔和地说,“这是为你好。”
“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了......我不愿意替你把骨灰撒到海里吗?那...我替你把骨灰撒到海里,不就行了吗?我去替你把骨灰撒到海里,好了吧,求求你,放了我吧!”
妈妈不再回答她。
洋洋到底去了崇明岛,坐船到海上,抱着妈妈的骨灰盒。
船主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讲一口崇明土话,不是“虾”就是“蟹”的,乡气里透着点莫名的喜气。
“姐姐,你在干什么?”小女孩看着姐姐把盒子里的粉撒到海里。
“......我...在送我妈妈去她想去的地方。”
“你妈妈想去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我想,应该是...一个清净一点的地方吧。”
小女孩咬着手指,不问了,因为那位姐姐突然间泪流满面。
那一刻,洋洋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其实,
妈妈也的确曾经努力过,非常努力过,只是,太艰难了而已。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她在第一志愿上填了Q大外语系。
已经过了九点,外面的走道上传来人声,下晚自习的同学们陆续回来了。方越洋默默地把那条有着晶莹小皇冠吊坠的项链放回黑色织锦盒子,把绿衣金发的Tinker Bell也放了进去。
早先她的想法是,把项链还给简哥哥,告诉他,那盘国际象棋早已不在了,没有必要再去补全。
现在,一番回忆后,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毕竟,他不是别人,他是简哥哥 ----- 会在每周日下午给她带来新奇糖果的简哥哥,会盯着她张嘴看有没有长虫牙的简哥哥,在大风大雨中把自己的衬衣脱下来给她穿自己浑身发抖的简哥哥,救过妈妈一命的简哥哥,在很多年以后依然记得她棋盘上残缺的简哥哥。
有段时间,她嘴里的确有个虫牙,一直不肯张嘴给简哥哥看,后来催着妈妈带她去补好,在下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一来,就得意洋洋地张开嘴对他炫耀。
即使她和简哥哥睡在同一张床上,甚至盖同一条被子,他也绝不会乱碰她一下。
这世上,可以让她这么想的人,能有几个呢?
简哥哥还是当年的简哥哥,除了从男孩变成个男人,个头更高,声音更低沉,脸上的线条更硬朗,行事方式几乎一点没变,洋洋却已不是从前的洋洋了。
她有些苦涩地想,如果简哥哥看到她和人撒泼对骂的样子,会不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即使洋洋已不是从前的洋洋,简哥哥,还是当年的简哥哥。
当初搬家的时候,没有跟简哥哥打个招呼;许多年以后,在学校里不期而遇,他那么惊喜,自己却表现淡漠,说起话来从方式到内容都刻意拉开距离,用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应对,简哥哥的失落写在眼睛里,却一句话都没说。
随着礼物的卡片上那句英文,用的是调侃的口气,又何尝不是一种温和而微妙的提醒-----请对我好一点。或许真是因此,才需要用英文写;有些人,明明学的是外语,却格外保守。
简哥哥就是这样的人,喜怒不轻易摆在脸上,做事却特别用心。
洋洋想到那个他说过的,曾经有过的女朋友,忍不住有些好奇,那个女孩,为什么会错过简哥哥?是她条件特别优秀,还是不够了解他?
无论如何,洋洋默默下了个决心,以后不能再那样对待简哥哥。就好比,有人陪你走过了一段特别艰难崎岖的小路,到了平坦的大路上,你却突然转过身,“好了,现在我不需要你了,请走开吧。”仅仅因为自己不愿回忆那段崎岖小路就叫别人走开,是很不公平的。
“你还要出去啊?”时翠萍有些讶异。
“嗯。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方越洋穿上外套,有些含糊地回答。
她很快地下楼,在楼前的共用电话亭边看了看,都排着长长的队,便快步往前,绕过篮球场,一路走到校园里此刻最热闹的“红灯区”。
所谓“红灯区”,是Q大学生给宿舍区里那一排大小超市,音像用品店,小吃店和舞厅,卡拉OK厅起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很多店有红色的霓虹灯,让人流连忘返,故而得名。
此刻的“红灯区”,果然红灯高照,人流涌动。
这里几乎每家店都提供公用电话,洋洋打算给简哥哥打个电话,谢谢他的礼物,同时,问他这个周末有没有空,和她下一盘国际象棋。
Q大学生中,百分之九十九都热爱“红灯区”,啃书实在无聊,就算兜里没钱,有空去逛逛也好。方越洋属于那剩下的百分之一,她既不觉得啃书无聊,别说兜里没钱,即使兜里有钱,也没心思去逛。
逛红灯区的次数实在太少,所以,每次到那里,洋洋都有种新鲜感。
万万想不到,这一次,更新鲜了。
这阵子张信哲越来越红,任贤齐小哥见贤思齐地退居二线,红灯区上空飘着“爱如潮水”,一遍一遍又一遍,表示“哥嗓子好,哥一点儿都不累,你喜欢,哥就接着唱,你不喜欢,哥还接着唱,哥唱到你喜欢为止!”
洋洋在红灯区正中,最大规模的那家学生超市门口停住,从书包里取出通讯录,翻开找简哥哥宿舍的电话号码。
周围人声嘈杂,外加阿哲深情的聒噪,几乎连和对面的人说话都得大声才行。
然而,再嘈杂,再聒噪,当你自己的名字,和你最最讨厌的那个名字,在人群中被同时念出来,而且一而再再而三,你到底是难以屏蔽的。
“啊~~~~~~好可爱啊,真的---好好可爱啊,我喜欢!老板,帮我拿一件吧,不,我要一套!这儿可以试吗?让我看看,你穿这件怎么样?......你穿上试试,这件是女式的,这件是男式的!......就是情侣装嘛!”
“......老板说这是林少峰和方越洋画的,你相信吗?”
“‘亲爱的,好好睡,我背你到终点’,什么意思啊?”
“那还不明白,呐,这句话是林少峰写给方越洋的,这个乌龟呢算是林少峰,那个小兔子,是方越洋,乌龟背着兔子爬到终点...还挺浪漫的,龟兔赛跑,乌龟爱兔子,兔子爱乌龟,感觉上......那两个人又好了?”
“唉,这对活宝,吵起架来当着全校对骂,现在和好了,又要当着全校表演,脸皮.....可真厚啊!”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件事是方越洋主动,贴林少峰!”
“你怎么知道?”
“女生的第六感啊,你想,男生怎么会这么鸡婆?我看这件事是这样的,方越洋先看上林少峰,这么一闹,全校都知道了,林少峰想找别人也不行了。这女生,有手段啊!”
“这样的女生倒是也挺了不起的!”
放----屁!
洋洋气得几乎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在超市新开的一个“春竹”牌运动装柜台上拿起一件,上面那个憨态可掬的乌龟,的的确确是她画在林少峰手臂石膏上的,而抱着乌龟脖子的可爱小兔子和那句富有煽动性的“亲爱的,好好睡,我背你到终点”应该是后来加上去的。
那王八蛋居然把那副漫画添油加醋一番还卖了!
林少峰你这个-----!!!
洋洋心里火冒三丈,一时间中英文都找不到合适的词,几乎想调到万能的苏北话了。
如果时光倒流,能够预知在Q大会遇到林少峰,那么,她真的会违背妈妈的遗愿,去考自己该考的上外。
洋洋迟疑一会儿,醒悟过来,哗哗哗翻动着通讯录去找林少峰给她的呼机号码。
同一时间,政法学院男生宿舍里,老大陈强打开门,房中照例脚臭味之外,今天也有张信哲的“爱如潮水”。
“哎妈呀,陆维,你还在放台湾著名女歌手张信哲啊?打我出去你就在放,现在都......两小时了吧!关了关了关了,空气污染!”老大毅然命令,“换一盘儿,换一个......能让我至少能百分之八十确信是男人唱的!”
上铺的小六撇撇嘴,很不乐意地停住了录音机,“换谁的?”
“那个...张信哲他哥的!‘好男人’!”
“说过多少次了,张镐哲不是张信哲的哥!”小六抗议。
“那就他表哥!”
“表哥就不会都姓张!”
“那就堂哥!”老大一皱眉,“少罗嗦,换!”
很快,宿舍的空气里飘荡起浑厚深沉的“好男人”。
“大哥英明!”老二叫起来,“我都说几次了,小六就是不听!”
“那是你没我的威仪!”老大得意了。
小六又一撇嘴。
这个宿舍里除了本地的林少峰,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物离乡贱”,上海来的小六更是常觉得自个贱得跳楼价。
“老五,给你四哥洗衣服了吗?”老大接着威严地问。
“洗了!”老五立刻朗声回答,“连短裤都洗了,四哥今天的短裤特干净,几乎都不用搓!不过我郑重声明,四哥都能走了,我的服务期到这个星期五为止!”
“老四啊,”老大敲敲林少峰的床沿,神情略带诡异地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书,用小学英语教材的声调拿腔拿调说,“Look,here is …...a book!”
林少峰正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莎士比亚精品选读”,抬眼看看老大。
“皮特儿......潘,潘金莲的潘!”老大笑笑,“猜猜......谁给借的?”
“是......”林少峰看看那书的封面,再看看老大。
“没错儿,你......媳妇儿!”老大乐呵呵地,“你媳妇儿专门儿跑到案例室来把我叫出去,把书给我,那个千叮万嘱啊,我是谁啊,能随便放过她,正好趁机就......探了探她的口气......”
“她......说什么了?”林少峰立刻坐起身来。
“弟妹说啥?”老二的耳朵树了起来。
“嫂子今天穿的什么?有没有化妆?”老五也激动了,“听说外语系女生出门都要化妆的!”
“老四媳妇儿......到底长什么样?”连素来少言寡语的老三冯瑞也实在忍不住。
林少峰很不乐意地各自瞪他们一眼,“关你们什么事!”
“好奇啊!”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小六瞟他们一眼,轻蔑地慢条斯理一句,“古语曰,朋友妻,别好奇!”对林少峰笑笑,“四哥,对吧?我是过来人,我理解!”
青春少年是样样红,就是爱抽风。管院林院长说得好,所谓青春,就是人类的重点发情期,所谓爱情,就是人类□□的准备工作。
这时期的男孩毫不介意把自己求偶的激情转化为对他人的过度关注,于是,一个女孩如果和某男孩有一星半点,哪怕最无辜的瓜葛,在男生宿舍里所谓“男人对男人”的八卦中,她早就和他亲热过无数次,该生娃了。
每个在情场上整装待发的男生身边,都会雨后春笋地冒出一个由宿舍同伴们组成的“损友团”,不请自来,打着力挺兄弟的旗号,其实目的无非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意淫一把。“损友团”看似披肝沥胆热血忠良,结果往往害人不浅,不知不觉黄掉一桩桩原本很有希望的恋情,让那些自己毫无知觉的倒霉蛋们当了炮灰,灰头土脸走出大学校园时,心里还想着“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之类的狗屎。
林少峰的损友团既然已经组成,就该有个团长,陈老大自觉义不容辞,毅然担当起狗头军师的重任-----见了女孩是狗头,见了兄弟摇身一变成军师。
“小王八蛋,你理解个屁!”老大先镇压小六一下,然后疏而不漏地回答老二老三老五的问话,“老四媳妇儿长得还算不错,就是太凶,这女生啊,就算模样一般,有个笑脸,立马加分,老板着个脸,不喜兴!不过话说回来,我要能找这么个妞,不爱笑,也认了......今天穿的...没啥特别吧,一个蓝底的羽绒外套,外加一格子围巾,头发扎个辫子......有特别的我该注意到了,应该...没化妆,真要化妆了,我也该注意到......”
“她到底说什么?”林少峰有点不耐了,“还有......她...叮嘱什么?”
“哦,叮嘱啊,她一个劲儿叮嘱,叫你,千万不要去找她!”
老五扑哧一声笑出来,“就叮嘱四哥这个啊?”
老大狠瞪老五一眼,“法律精神,法律精神,知道啵?法律精神,第一条是啥,不看表象,事实说话!老四媳妇和我,啥关系?没关系,对吧?那她干啥巴巴地来案例室找我?还给借书?还用她的的卡?冲的,不是老四吗?没错,上回她是答应过老四替他借书,可她就不能忘了吗?不能反悔吗?不能耍赖皮吗?她叮嘱我的话,其实都是讲给老四听的,对吧?”
“长颈鹿课上说过的还记得吗,我们和女生说话,本质上跟民警审嫌疑人一样,还是那种心理防线特坚固的嫌疑人,一,得耐心,二,得讲究攻心,三,得反着听。女生说噎死,其实就是No,女生说No,其实是噎死,女生说No No No,其实就是噎死噎死噎死!本着这个原则,老四媳妇叫老四千万不要去找她,其实的意思是,你,一定得去找她,千万得去!”
“大哥高见!”马屁精老五满脸佩服,“实在是高!”
“高你个......”小六嘀咕一句。
“她......还说什么?”林少峰有些不好意思。
“还有老四,你媳妇儿今天说了一句特别意味深长的话,我原先心里没底,但凭她那一句话,我断定,她心里......有你!”
“什么话?”林少峰在兄弟们的目光下,突然脸红了。
“她说......你听好了啊,你媳妇儿明明都要转身走了,冷不丁又转回来,问我,‘林少峰,他,脚怎么样?’”老大舔舔嘴唇,“我再说一遍,听仔细了,‘林少峰,他,脚怎么样?’”
“这...怎么啦?”老二问。
“我问你,如果是你问这话,你会怎么说?你应该会说,‘林少峰怎么样了?’或者‘林少峰的脚怎么样了?’很自然的,对吧?你不觉得她说得有点儿...别扭吗?我们审嫌疑人,不仅要注意对方说话的内容,更要注意对方说话的口气,对吧?老四媳妇儿这么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好好一句话切个三节棍,当中还有一个意味深长的‘他’字,说明什么?说明,她这话,不是随口说的,她说话的时候,特别是说那个完全多余的‘他’的时候,心里在想着老四,对吧?而且,还不太爱让人看出来,她心里想着老四,对吧?要没什么猫腻,你说,她干嘛这么拧呢?”
“综上所述,老四,”老大总结陈词,“她心里,一定有你!”
“我靠,大哥,兄弟佩服!”老二叫起来。
小六摇了摇头,再也忍不住了,“算了,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嫂子那就随便一说啊!我告诉你们啊,不要老百日做梦,晓......知道啵”他咽口唾沫,把“晓得伐”一同吞下去,换上带点生硬的“知道啵”。
小六是有底线的,上海方言可以迫于淫威暂时放弃,但海派优雅,一定要坚持!
“你们这些人,说来说去,缺乏经验,所以女生看一眼就觉得人家对你有意思,不是我泼冷水哦,华东区一只角,六省一市,我们上海小姑娘,历来是最难摆平的!你想摆平一个上海小姑娘,大哥,那绝对比你辩护一场有动机有证人有□□的□□案要难!难得多!”
“摆平......什么意思啊?”老三突然阴森森地问。
“摆平......就是追到的意思啊!”小六义正言辞,“四哥要摆平四嫂,没想象中那么容易的!”
“四哥要摆平四嫂......”这下老五也阴森森地微笑了,“嘿嘿,小六啊,你四哥...要摆平四嫂,那我问你,四哥把四嫂摆平了以后,干嘛呀?”
“摆平了以后......”小六感觉不对了。
“摆平......然后...弄松...是吧?”老二憋不住,也不阴森了,直接哈哈大笑,“哎哟我的小六我的爷爷啊,你们上海话实在是.......太形象了!简直就......栩栩如生,够给毛片配音了!”
“你们都别胡说八道!”林少峰一拍桌子,“想挨揍是吧?”
“算了四哥,就你现在这样,揍谁呀。”老五不以为然。
“谁再敢说一句摆平弄松的,等我好了,拿网球拍一个个揍过来!”林少峰瞪着眼,“小六你先不许说,唉你们上海话怎么这样啊,难听死了!”
“喔哟这些流氓啊!搞错没有,‘摆平’在我们上海话不要太正经哦,怎么不能说啦,他们自己往歪里想我有什么办法啦!啊呸你们这些流氓!”眼看海派文化又一次惨遭蹂躏,小六的气愤难以言表,“喔哟我们上海话哪能啦,天地良心,四哥我告诉你,你想摆平四嫂,或者被四嫂摆平,或者你们两个互相摆平,随你怎么讲,迟早得去学!切!!!”
这一番哄闹的结果是,来自吉林的陈强同学,来自河南的王勇同学,来自四川的冯瑞同学和来自浙江的赵立群同学,代表全国人民一致同意-----中华方言,沪语最猛。
大文豪说得好,给力的损友,多半大同小异,不给力的损友,则各有各的阴损。
小六愤慨一番,平静下来,意识到自己作为林氏损友团中唯一一位在情场上有丰富经验的成员,重任在肩。
“四哥,你家里......条件怎么样?”
“条件?什么条件?”
“就是说...经济条件。”
“一般吧。”
“有几套房子?”
“两套。”
“怎么样的?”
“你查户口啊?”
“你先回答我。”
“一套现在我爸妈住的,在机场那边,一百五十平米。还有一套以前的,租给人家了,八十平米吧。烦死人了,我爸妈都特懒还特不舍得花钱,老叫我回去打扫卫生,出租房下水道堵了哪儿坏了,也总叫我去修!”
“Excellent!”小六很是赞赏的样子,“我跟你讲哦,经验之谈,我们上海小姑娘,无论看上去多么天真,其实骨子里都很实际的,她们认识一个男生,从第一天起,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考察对方的家庭条件,软件硬件,你要想真正摆平,就要从上到下,内在外在,家庭,父母,经济,专业,当然还有你自己的卖相性格什么的,统统都要过关!”小六说着唾沫横飞,“我这不是吓你,否则为什么我追我女朋友花了整整八年?其中任何一条不过,都可能-----”小六把手掌举到脖子前刷地一勒,“你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我记得你说过嫂子父母双亡吧?真挺可怜的,那我猜她就会更敏感了,所以,我看你家条件不错,如果我是你,就趁早,在说话当中,婉转而诚实地透露给她,注意,是婉转而诚实地,千万别让她觉得你在吹牛,但又充分体现自己的优点,比如,两套房子啦,地段不错啦,其中一套以后打算当婚房啦......这样,省了嫂子很多摸底的时间和精力,感情就能发展得快......过来人的经验哦,说实话,是跟你我才这么说,换别人,请我吃十次糖醋鱼我都不一定肯教......四哥你怎么了?”
林少峰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六,过一会,扬起眉毛,正色说,“陆维,你和我做室友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身上那么多美德优点,你应该略知一二吧?我问你,我身上最大的一条美德是什么?”
这问题让智慧的小六有些发呆。如果是你,被人指着鼻子问他身上最大一条美德是什么,你多半也会发呆。
“四哥的美德实在太多,还是你自己说吧。”终于小六不愿再浪费时间。
“告诉你吧,我身上那么多美德中,最大,最可贵的一条,就是-----不俗!”
小六看看老二,老二看看老三,老三看看老五,老五看看老大,兄弟们一致半咧开嘴,嘿嘿一笑。
“笑什么?”林少峰认真地敲敲床沿,“没发现吗?我林少峰看人,从来只看人品看心地看内涵,不看外表家世那些乱七八糟的,要是我看外表看家世,凭我,身材挺拔,玉树临风,面如冠玉,剑眉薄唇,聪明俊秀,俨然贵介公子,就你们,哪一个配当我兄弟?”
老大不满地皱皱眉,咳嗽一下以示警告。
林少峰看看老大,意识到该见好就收,收起厥词,“什么家里几套房子,条件怎么样,我自己超凡脱俗,要找女朋友自然也得......不能相差太远吧,那些庸脂俗粉,以我一贯的态度,就是不要也罢!对你四嫂呢,我只是稍微有一点...那么一点点,不算讨厌吧,希望给她一个机会来接近我,然后看她的表现,再决定要不要进一步......仅此而已,明白吗?她谁呀,我凭什么把家底报给她听?她配吗?!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觉悟吗?小六你那套臭狗屁,倒贴我吃十顿糖醋鱼,我也不要听!”
老大皱起的眉头松开了,“就是,这才是男人的样儿,爷们儿!”
“爷们儿!”老二跟着高呼,“爷们儿!”
“四哥威武!”老五对起哄这件事,从来不会放过时机。
“哎哟四哥你......”小六真的火冒了,“你......呸!当我都白说了,好心当作驴下水!”他狠狠地啐一口,“不听老人话吃亏在眼前,不是我戳你霉头哦,等着看,就你这样态度,在嫂子那儿是没戏的!有戏也是没观众的,有观众也是没影响力的!”
“小六别他妈剽窃我的名言!”陈老大一声断喝,“给版权费了吗?”
“赤那这叫引用,你们少误导四哥!”小六还他一声愤怒的尖叫。
精品的上海男生,就像某样物体,平时看着再软,该硬的时候绝不含糊,给人一个惊喜,“四哥我提醒你一点哦,我追我女朋友,花了整整八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小学四年级,八年下来,刚刚好,顺便留下一段佳话给同学们传诵,觉得我是个大鼻子情圣。我嫂子今年多大了?过几年,就满婚龄了吧?你这么假模假式,哼,到时候你摆...你追不到她,别人追到了,那人家就......该干什么干什么了,什么摆平啊弄松啊,你去想象吧!到时候,你要有什么佳话,留着自言自语吧,哦!你-----想想清楚哦!”
林少峰不说话了。
“小六你少败兴!”老大瞪他。
“我实话实说!”小六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上自己的铺位,用力一按录音机的键,张镐哲顿时沉默,没一会换回了张信哲,还高了两度。
“把张信哲给灭了!”老大吼。
“不灭,这是我的床铺,我的个人领地!”小六瞪他,“宿舍公约,知道啵!”
每一个弱势群体都会寻找方法自我保护,小六也不例外,军训没过,宿舍里老大老二的统治地位就昭然若揭,他慌了,联合老三老四老五,提出制定“宿舍公约”,核心内容就是,陈老大即便可以在宿舍的任何一个角落镇压陆小六,陆小六至少还有自己的床铺可以避难;床铺是绝对的个人空间,他人完全不得介入。
“宿舍公约说的是铺位,没说空气,你放张信哲,污染的是全宿舍的空气,不受宿舍公约保护!”老大指着小六,“我数到五啊,万......吐.....死瑞......”
就像某样物体,小六再硬,总有软下来的时候,“死瑞”数完,张信哲嘎然而止,小六回瞪老大两眼,塞上了耳机,又拔下来,“四哥,我跟你说,你还‘希望给她一个机会来接近我’,做梦吧你,就凭你在嫂子面前的表现,她来接近你,我立刻给你买糖醋鱼!”
这个时候,宿舍里突然响起了呼机的声音。兄弟们下意识各自去摸自己的呼机看看,最后眼光落在林少峰床边的呼机上。
呼机上写着“方小姐请你速回电。急事。”
“糖醋鱼!”林少峰一把把呼机扔到小六床上,自己一转身窜下了床铺,还未完全痊愈的脚落在地上,“哇”地叫了一声,一边揉脚一边穿上外套,就要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