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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节 ...

  •   作为一所在外语系辅导员徐伟老师嘴里那么“闻名遐迩”的名校,Q大的主流们当然不至于那么幼稚,为了区区两个咖喱鸡爪子在食堂里和男生恶声恶气吵架,嚷嚷自己有多么善良然后夺门而出。

      反之,堪当明日之星的主流们此刻早已把晚餐的土豆咖喱鸡消化得差不多,在教学楼和图书馆自习室明晃晃的灯光下刻苦努力。毕竟,随着冬天的来临,新年就在墙角,期末考已经不太远了。

      图书馆一个角落里,方越洋正巡视着书架上一排排英文书,先找到L,然后再仔细寻找。她在找一本关于D.H.劳伦斯的生平介绍的书。或许由于教授们对劳伦斯多少有些保留,很少学生对他真正感兴趣,图书馆里关于他的书也屈指可数,每次来,就那么三本皱巴巴的排在那里,除了她,好像也没人借。洋洋想,系里那些研究生们就算有人研究劳伦斯,也不至于会借图书馆的书吧。

      她的目光触到了那本书,同时扫到旁边整整齐齐一排七八本崭新的书,愣住了,拿起来一本,是劳伦斯的短篇小说集,翻了两下,再拿起另一本,是关于劳伦斯的文学理论作品,其它的书也差不多,看版次都很新。

      这正是她需要的,洋洋忍不住微笑起来,翻了一会儿,取出几本,穿过长长的走道,回到借书处,开始登记。她把每本书后面的借书卡取出来,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把一叠借书卡和学生证递给图书馆的老师。

      看着老师一本本往崭新的扉页上敲章,洋洋突然问,“这些书都是新买的吗?”

      “是。”老师低着头回答。

      “为什么......一下子买这么多劳伦斯的书?”

      “这个啊,这个...是外语系要求的...哦,对了,想起来了,你们系系主任上次专门打电话来,就是我借的电话,说我们图书馆里劳伦斯的书太少,要我们添一些,第二天还开了张书单来,有些还挺冷僻,去上海买的......说起来,你们系孙主任的确关心学生,要是每个系科领导都......”

      “老师,这些书,我不借了。”不等老师把话说完,洋洋打断他。

      老师诧异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不借了!”洋洋垂下眼睛,声音却更坚决,迅速地把那几本劳伦斯的书码成一堆,从老师手里拿回借书卡,一张张把自己的名字涂掉,“我等会儿把它们都放回去。现在就借这本吧。”她把一本Peter Pan放在老师眼前。

      老师看看她,很诧异,但到底没说什么,想来想去想不大明白。

      方越洋快步沿着楼梯往下走,心情突然很低落。孙闻天不上本科生的课,平时她很少看见他,看见了也装不看见,但是她有时会有种奇怪的感觉,有一双眼睛,时不时在默默地看着她。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图书馆一楼转角几个连通的大教室,是政法学院的案例室,人头济济中,最胖的那个脑袋突然觉得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哦......你是...老...”老大陈强同学稍愣一下便反应过来,“方同学,方同学好!”这种场合,当然不能称“老四媳妇”。

      “方同学---有何贵干?”

      老大跟着洋洋到走廊上,看着她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书。

      “这是上次我答应给林少峰借的书。就是...Peter Pan。用我的卡借的,他到期前把书还到图书馆就好。”

      老大想一想,恍然大悟,“啊......皮特儿潘!啊,好,好,好,我给他带去!谢谢你啊,方同学,你这种大公无私,乐于助人的雷锋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我在这里替林少峰谢谢你!”老大到底不太善于和女孩打交道,一个劲打哈哈。

      “不用谢,你提醒他一声,记得到期前一定要还书。”

      “那是当然,一定的!”

      “那我走了,”洋洋把双肩包背回去,转过身,又转回来,“林少峰...他...脚现在怎么样?”

      “他脚啊......好多了,好多了!”老大顿时找到感觉,“多亏你送的菜,那个糖醋排骨,吃啥补啥,一点儿不假,一吃完,他脚立刻就不疼了,第二天就能下地了,第三天就能扶着走了,我估着......没两天又能去看你了!”老大说得很真诚,“我看他...挺惦记你的。”

      “你叫他千万不要来找我!”洋洋顿时一阵头皮发炸,脱口而出,“我书已经替他借了,请他一定...一定不要再来找我!否则......”她一时想不出进一步威胁的理由。

      “哦......”老大识相地缩缩头,“明白了,我...我回头跟他说!那个...他挺好的,你尽管放心啊!别不放心啊!”

      “我...我不是不放心!”洋洋真心后悔自己刚才画蛇添足问了那一句,忍不住再补一句,“真的,麻烦你一定告诉他,千万不要再来找我!”说完更后悔,这不是也等于变相提醒吗?

      洋洋背着书包回到宿舍,还不到八点。冬夜里,宿舍窗户紧闭,开着两盏台灯,照得暖融融的,窗台边的录音机里传来Wet Wet Wet 乐队的Somewhere Somehow。

      时翠萍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大大的笔记,却不是学习方面的,一见方越洋进来,眼睛有些亮。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洋洋点点头。

      “不再出去了?”

      她摇摇头。通常她会晚自习到起码九点以后,今天被那些劳伦斯的书和林少峰宿舍的陈老大弄得失去了兴致。

      “太好了,”翠萍笑眯眯地有些腼腆,“可以...借你的脸...用一下吗?就...半个小时。”

      “啊......”方越洋愣住了,“你要...借脸啊...”迅速环顾四周,梁晓曦和黄容都不在。

      “是啊,借一下就好,”翠萍十分殷切,“真的,就一会儿,”她露出一个诚恳的笑,“不耽误你时间!”

      “你...今天想干什么?”

      “我下午去上了培训课,想借你的脸......”翠萍有些不好意思,“试试化个妆,练练今天学的,主要是眼妆。眼妆很难的,不练不行,否则下次怎么去给顾客演示?”

      “在你自己脸上化,不行吗?”方越洋心想真倒霉,她不怕别的,就怕这个。

      “自己化,化不好。”翠萍一本正经。

      “黄容呢?”黄容是最喜欢借脸的,一借半天,借到自己睡着为之。

      “她舅妈过生日,接回家去了。”

      “梁晓曦呢?”梁晓曦没那么爽快,不过也借了几次。

      “不知道,一直没回来,听黄容说她和范明上完高数课就一起被叫到徐老师那儿去了。”翠萍的声音里掠过一丝沉重,但很快消失了,毕竟,倒霉的同学被请去喝咖啡,比不上自己眼下的需求迫切。

      洋洋顿感绝望 -----自从几周前翠萍报名当了雅芳小姐,上了两次课,抱回来几个大包,种种目录,大大小小的样品和货品,宿舍里从此日夜飘着粉底唇膏腮红混合的粉香,洋洋偶尔爱点的白檀,与之一比,小巫见大巫。

      翠萍是个做事极其认真的人,何况,当雅芳小姐,花了她一大笔钱,投入了,当然要认真经营,于是,三天两头,一边看着笔记一边向同学们借脸实践。

      “就把你的脸借我用用吧,我保证,洗得干干净净的,还你,”翠萍又笑眯眯地,
      “你还从没借过呢,再说,黄容和梁晓曦都是鸭蛋脸,我自己是圆脸,你是瓜子脸,以后要化瓜子脸的妆,就是你了!”她那种山里妹子的简单实诚让洋洋心里叫苦。

      “你借我一下脸,下星期我替你做一天值日,怎么样?”

      洋洋叹口气,“好,拿去吧,我的脸,你随便用吧,用完一定洗干净哦。值日就算了,我自己做好了。不过我有言在先,不许画成上次黄容那样!”

      “谢谢!”翠萍高兴得几乎鞠躬,“不会,不会,那叫晒伤妆,今天就是淡妆,很好看的!”

      事实证明,化妆这事看着玄妙,其实并非难事,反之,只要认真上几回课,再读几本册子,拿着别人的脸狠狠画上几次,你很快就会变身美容达人。开学伊始,容儿在同学们面前鼻孔掀天讲起来头头是道,毕竟只是半瓶醋,很快被翠萍超过,每次只要一抬出“我们雅芳课的老师说......”,容儿便立刻气短。

      “其实我一直想画你的眼睛......”翠萍几乎有些得意了,“因为你的双眼皮长得好,不宽不窄,正正巧巧,等于天然就把眼线的格子打好了,照着画就行,太省力了,我先给你洗脸,磨磨砂,然后...你也没多少黑眼圈,眼睛下面就不多费事,稍微搞点粉色的遮瑕霜,然后粉底,定妆粉,眼睛上,我给你搞点本色的眼影,再搞点...珍珠色...对,我们老师说,中国女孩子不适合搞深色眼影,要就自然系......你看着,我今天非把你搞成个美女不可...”翠萍高兴起来,普通话里带点家乡话,乐呵呵地端过脸盆,往里面哗啦啦倒热水,一边兴冲冲地介绍流程,口气毫无小资感,倒像个即将对猎物下刀的屠夫,洋洋听她“搞”啊“搞”地,一算不对,“你这么搞,得多久啊?”

      “快的,快的,一会儿功夫,就当是休息嘛!”翠萍笑着回答,心想,我今天好不容易借到你的脸,不知下次还借得到借不到,还不搞个痛痛快快?

      “搞完了洗干净哦。”洋洋无可奈何。

      “你的眉毛好像有点杂...”翠萍咂咂嘴,“要不,我...顺便替你搞一搞?”

      “怎么搞?”

      “修一修,照你的脸,眉毛挑一挑,好看,眉型好,画起来就简单。”

      “不要,我是把脸借给你,你的原样还我,少一根毛都不行!”洋洋抗议。

      “好,那就不搞眉毛,”翠萍摇摇头,有些惋惜,“好多人还要我给她们搞呢。”

      于是翠萍把Somewhere Somehow反复放着,仔仔细细地在洋洋脸上“搞”起来,也像称职的美容师一样,一边“搞”着,一边跟洋洋说话。

      “要换首歌吗?”翠萍问。

      “不用,我喜欢这首。”洋洋说。

      “我也喜欢这歌。我给你洗脸,按摩一下,你闭上眼就行。”说着,翠萍顺手就把洋洋的双眼沿着睫毛往下一抹,像电影里和死者告别似的,洋洋几乎笑出来---翠萍身上的确有种城市女孩没有的爽利。

      “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你,可以问吗?”翠萍问。

      “问啊。”

      “我听说你第一志愿报的我们学校,你...成绩那么好,干啥考我们学校?不是说,你们上海人特别容易考学校吗,像你那样,学外语,去上外或者复旦,应该不难吧?梁晓曦都差点上了北外呢。”

      “我喜欢我们学校,”洋洋懒洋洋地说,“我们学校多好,立足本市,服务全省,展望全国,走向世界。”

      “你这就是不肯跟我说真心话了,”翠萍笑笑,叹口气,“不说也行,反正心里我知道,我们系里一大半,到这里来,都是屈才,就是我,刚刚好好,能跟你们一起读书,是我的福气。”

      “你...为什么当雅芳小姐?”洋洋问。

      “...想挣点钱啊。”翠萍说。

      “你不是在做家教吗?”

      “不做了,”翠萍的口气黯淡下去,“第一家,第一次上课,问我是哪里人,我说了老家,第二次就不要我去了,说我老家偏僻,怕口音不好......第二家,”她迟疑一下,“男主人找的家教,教小孩子,女主人看见我,说这么年轻啊,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后来也不要我去了,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她忍不住叹口气,“城市人讲究多啊。唉,方越洋,要是你去做家教,一说上海人,肯定很多人要。唉,你想过做家教吗?”

      洋洋摇摇头。

      “为什么?”翠萍问,“我听说你在带旅行团,做家教不比那个轻松?”

      “不喜欢。”她轻描淡写地说。

      做家教,让她想起妈妈。当年为了挣钱,妈妈做过很多家教,除了简哥哥,多半有钱人家的孩子,不少口气倨傲性格乖张,对老师毫无敬意,她看在眼里,从心里厌烦。

      翠萍已经给洋洋洗完脸,开始上眼霜。

      “你不是有助学金了吗?”洋洋脱口问。

      翠萍的手停住了,脸上的表情定格,一动不动。

      洋洋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翠萍的助学金,是几个月前,自己去和孙闻天讲的条件,后来时翠萍拿到了助学金,却从来没主动在宿舍里提过。

      翠萍半弯的身子慢慢站直了,把手里一盒眼霜的样品放到桌上,退后一步,迟疑片刻,突然一下跪在了地上。

      “方越洋,其实我知道......我能留在我们班,是因为你。我......给你磕头!”翠萍萍说着竟然真的要磕头。

      洋洋目瞪口呆,“你...你,你干什么呀?”

      “我......谢谢你!”翠萍低着头。

      “你起来!”洋洋着急了,站起身去扶她。

      “你先让我磕头,我再起来!”

      “你先起来!”

      两人争执不下,洋洋终于抓住翠萍的肩膀不让她磕头。翠萍抬起头时,却已泪流满面。

      “这个事...我上个月就知道了,刚开学的时候,系里找我谈话,要我转到英语教育去,我不愿意,让孙主任老不高兴,
      那时我想完了,弄不好连书都读不成,后来...突然又通知我,说可以留在我们班了,还能拿助学金,也不说为什么,时大军...就是系里电教室我那个同乡,怕我吃亏,就去背后打听,他跟辅导员们走得近,后来渐渐打听出来,是你去跟系主任说,要顶替我转到英语教育去,后来系里不知怎么的,一个都没转。......其实,像你,随便什么专业,都是刚出锅的包子,香着呢,去学英语教育,我猜系里十有八九会让你留校或者保研,再不济,回原籍也是上海,在上海当中学老师也不差,可我呢,成绩不好,人也笨,又不会说话,学了英教,估计就只能回原籍,我老家......”翠萍伸手抹抹脸颊上的泪,“我是...真不想回去啊!”

      “你老家,就是郭进的老家吧?”洋洋想起郭进和翠萍也是同乡。

      翠萍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算一个地方,但他是市里的,我是山里的,差得好远。再说,郭进他们家是工程师,高级知识分子,支边来的,我们家呢......”翠萍眼前迅速浮起父亲那狡猾游移的眼神,母亲任劳任怨的身影和弟妹们几乎完全继承父亲的行事作风,皱着眉,用力摇摇头。

      对于翠萍来说,回到老家山区做一名工资微薄的教师,不要说接济家里,就是自己想生活得好,也难。

      “......我也不怕你笑了,我爸就是个大漏斗,特别好赌,每次说不赌了不赌了,过两天还是去赌,我说你赌就赢钱嘛,可他去赌,老是输钱输钱输钱没个完!输了就想翻本,然后输更多!”翠萍说起父亲,免不了满心来气,“我真想砍了他的手!我妈当初嫁给他真是瞎了眼了!”

      洋洋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两个人沉默着,宿舍里只有英文歌悠扬地飘荡。

      “方越洋,我是真羡慕你,一样的事,我去跟系里说,他们就跟我打官腔,当我傻子,你去跟系里说,他们还就真想出办法来解决,人跟人,就是不一样,”翠萍已经不流泪了,“要不怎么说城乡差别呢,你们上海人,就是会来事。”

      洋洋默默地看着翠萍,听到这里,淡淡地笑了笑,“那你那个同乡有没有打听出来,系里是为什么改变想法,把我们两个都留在英贸的?”

      翠萍顿了顿,摇摇头,“徐老师也说不知道,就是上面突然通知他,不用转了......我想...那肯定是因为你成绩好,心又好,感动了系里,他们去想的办法,再不就是,系里爱才,怕委屈了你,总而言之,这件事,是你救了我...真的,我回老家就是死路一条啊......我早想跟你说,可时大军说上海人精,要我观察观察,我想有啥好观察的,不管你有啥目的,就是帮了我嘛,我给你磕......”

      翠萍说着又要下跪,洋洋牢牢抓住她的胳膊。

      “你别磕了!你想想,你磕头,就算磕上一百个,对我有什么用?”洋洋的声音很平静。

      翠萍停止了动作,想想,“那...我给你雅芳!对,下次,我买一整套雅芳送给你!”

      “雅芳对我来说也没用,你还是留着去卖钱吧。”

      “那......你需要什么?”翠萍有些为难,转念一想,“对了,我帮你做值日,洗衣服,打水?这些事...有用吧?”

      “有用,但用不着,”洋洋忍不住淡淡一笑,“我又不是自己不会做。”

      “我替你做,你就能省出时间来读书啊!”翠萍说,“你不用担心,我从小在家里做惯的,很快!”

      “真的不用,”洋洋拍拍她的肩膀,又淡淡一笑,“你不用想着报答我,我承认我向系里提出过和你换,不过......有我自己的原因,和你没关系。我那么做,也不是为了你。”

      方越洋一边说一边想,除了自己,父亲,和管理学院的林院长,估计谁也不会猜到这件事真正的原因;当初自己给父亲的对头林院长写匿名信检举外语系招生舞弊,就有心理准备,林院长可能会把事情压下来,当时算买个面子,留做一个在日后用来对付父亲的话柄;而林院长,果然那么做了。

      不过,整件事大致还是照她希望的方向发展,她和翠萍都留在英贸班,翠萍拿到了助学金,而让父亲,狠狠领教了一下,那也够了。

      “那...这样,以后,你需要我做什么,就跟我说,好吗?”

      面对翠萍天真无邪的目光,洋洋突然有些惭愧。如果翠萍知道事情背后的一切,还会这么殷切吗?

      “真的不用,”她摇摇头,“翠萍,世界上没有真正无私的人,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正好帮到你的人,可能只是顺手,说声‘谢谢’就够了,用不着想太多,还有,”她顿了一下,“我就告诉你一个人,我父母都不在了。你觉得自己苦,至少你父母都还在吧。”

      翠萍认真愣住了,“真的?你...父母都不在了?”

      洋洋点点头,“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死了,今年初,我妈也去世了。你爸虽然坏,起码你还有个爸,是吧?”

      “啊......没想到...”洋洋这么一说,翠萍恍然明白,一直以来,自己对这个上海女孩莫名的好感是从何而来,顿时觉得两人之间又拉近许多。

      “啥呀,我那个爸不如没有!”不知不觉,翠萍的口气随便好多,脱口而出,“你不知道,光赌也就算,还在外面跟别人,别人家的女人,麻将桌上眉来眼去,那些女人也是,自己男人出去打工了,一年到头不着家,把心思都用在人家男人身上,骚里骚气,不要脸,狐狸精,我看了就想给她们的男人们一个个打电话过去!”她突然觉得说得有些过,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是说,其实啊,真没爸,也就踏实,习惯靠自个儿,像我呢,说是有个爸,一点靠不着,反而老拽我,更坏!”

      这一番谈话的结果是,原定的妆化不成了,但洋洋和翠萍不知不觉亲近了许多。洋洋发现自己开始真心喜欢翠萍了;不少来自农村的女孩出于自尊心羞于承认自己的家庭出身,但翠萍从来不装;就像她自己,虽说是上海人,但总是毫不犹豫地告诉别人,家在闸北的棚户区。

      “方姐姐,你的包裹,”有人敲宿舍门,是小苏敏,笑眯眯地拿着一个盒子,“下午郭进发信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我就帮你签了字,领回来了。”

      方越洋接过那个小巧的盒子,上面寄信人的地址是本校的某教工宿舍,却没有名字,她看看字迹,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迟疑一会儿,装作随意地把包裹放到自己床头。

      翠萍看她不说,也就识趣地不问。

      方越洋照常漱洗之后,坐在自己床上,放下帐子,打开台灯,小心地打开那个包裹,里面是一个黑色织锦面盒子,她犹豫一下,打开,台灯下一道亮光。

      那是一条项链,明亮的链条下,垂着很细致的坠件 --- 一个国际象棋里的皇后,精巧的小皇冠,上面缀着细密的水钻。

      方越洋不由屏住了呼吸。她本能地感觉到,这项链应该挺贵。

      简哥哥居然敢把这么贵的东西用平信邮寄!

      再一想,他这么做,是不想给她拒绝的机会吧。

      盒子下面有一张小巧的卡片,洋洋把它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

      很多年了,一直想为你补全那副国际象棋。

      署名果然是“简文涛”。

      下面是一行细小的连体英文字:

      In case you are wondering: It is highly inappropriate to return a new year gift. The proper way to accept a new year gift is to say “thank you” and use it with a smile.

      中英文都写得十分漂亮,尤其英文,几乎像教科书上直接搬下来的,字那么小,一个个却干净利落,纹理清晰。洋洋把卡片看了两遍,忍不住无奈地微笑起来。

      简哥哥就是这样的人,看上去超级正统儒雅,你以为他做事一定条条框框,但却永远想不到,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古灵精怪一下,吓人一跳。比如现在。

      哪个同学会想到,教听力课的老师会给一个学生送这么贵重的一份新年礼物?

      洋洋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挑起那条项链,皇后皇冠上的水钻在台灯下被照得玲珑剔透。

      的确很多年了。那个遥远的冬日下午,她坐在家里局促的房间里西窗的阳光下,对着一副破烂的国际象棋,上面的皇后没了,她用橡皮泥歪歪扭扭地捏了一个代替。房间另一边,简哥哥正和妈妈上英语课。

      那时妈妈喜欢让她和简哥哥做一样的题目,如果她做对了而简哥哥做错了,妈妈就用尖刻的话讽刺他。为此,很长时间里,简哥哥见了她就端着脸。

      妈妈不知第几次提议,让简哥哥上完课以后陪她下会棋,简哥哥那天心情好像不错,迟疑一下就答应了。

      可惜简哥哥的棋艺不如她想像的那么好,
      第一局就输了,她偷看他的表情,还算神态自若。但简哥哥这个人,不高兴也不会立刻反映在脸上。

      “再下一盘吧,”她小声提议,“现在还不到四点。”他回家的下一班公共汽车四点半。

      简哥哥看看表,犹豫一下,点点头。

      第二盘开局没多久,两人旗鼓相当,洋洋开始着急,心想原来你跟我妈妈说“会一点点”不是在谦虚啊。她想,这一局简哥哥要是再输,以后只怕他再也不会跟自己下棋了,于是她认真地开始琢磨,怎样才能让他赢。

      十一岁孩子的宫心计,无论如何,总是简单的。

      最好的办法,是找个办法吃了自己的那个皇后。但她自己的皇后,怎么吃呢?

      “Capture it,”她把自己那个橡皮泥捏成的,看着有些脏兮兮的皇后放到棋盘对面,简哥哥的一个象斜边上,小声地说,“Capture it, and then you can checkmate.”

      “Why would you want me to do that?”他惊讶地问。

      “因为...这盘如果你再输,我怕以后你就再也不肯跟我玩了。”

      项链挂件上,皇后皇冠上的水钻渐渐地有些模糊,漾着点点莹光。

      简哥哥赢了那盘棋,还是不动声色,说声“再见”就走,下次来却开始古灵精怪,拿出一包麦丽素跟她做交易,吃了糖,就要在妈妈面前故意做错题目,让他少挨点骂。以后规格越来越高,下一次,是台湾产的话梅软糖,无比香甜爽口,再下一次,是酒心巧克力,再下一次,是松松软软的华夫饼,再下一次,是黑饼干当中夹奶油,来自美国的奥利奥......简家的海外关系也不少,常有各种稀有的舶来品。

      每次星期日下午过一点,洋洋就开始有些心神不定,等着熟悉的敲门声响起,等着简哥哥斯斯文文地在门外的鞋垫上擦完鞋底,等着他对她温和地一笑,略一歪头,把斜背的帆布书包取下来,从里面拿出某种她没见识过的糖果。

      “吃完了漱口,否则牙齿会坏,”他常常这么说,“张开嘴给我看看你有没有牙虫。”

      她拒绝张嘴,他就笑着说“不敢张嘴就是有牙虫。”

      学外语的人记性都好。这些回忆,她有,想来,他自然也有。

      简哥哥始终不知道的是,洋洋故意做错题目,让他少挨了妈妈的批评,却意味着,等他走后,她就要罚抄“新概念英语”;妈妈随便选一篇,错一题,抄十遍,一个字都不许抄错。

      洋洋算一算,即使要抄书,简哥哥的糖还是要吃的。

      妈妈的教学方法如此苛刻,居然没让他们两个失去学习英语的兴趣,也算奇迹一件。

      方越洋愣愣地看了那条项链一会儿,把它放回黑色织锦盒子里,然后打开枕头边的一个旧音乐盒,音乐盒早已不会唱歌了,拆掉里面坏掉的部分,只是用来放东西。

      她把首饰盒放进音乐盒,随手拿起一个小小的透明塑料盒,那里面,装着一个小别针,别针上一个金黄头发的小女孩,翠绿裙子,大眼睛,全都有些褪色,倒显得线条更加温柔。

      那是三岁的时候,爸爸从苏格兰寄回来的那本精装的Peter Pan童话书中附带的Tinker Bell别针。居然没有扔了,保留到现在,也算奇迹一件。

      每次洋洋想把它扔了,看着Tinker Bell的大眼睛,到底于心不忍。毕竟,她没有做错任何事,离乡背井已经够可怜,为什么还要把她抛弃到垃圾桶里去呢。

      事实上,直到十八岁,这个Tinker Bell的别针,是洋洋唯一的一件有些接近于“首饰”的东西。其它的,任何人,在任何场合,给她任何适合女孩子用的装饰品,她都立刻无比坚定地回绝,无论对方多么惊讶。

      “周老师,赵莉的胸针是方越洋拿的,我看见她趁赵莉不注意的时候拿了然后放到自己书桌里去了!”一个尖尖的声音从脑海里某个角落蹿起,“我亲眼看见的,不信打开来看!”

      那个洋洋从未仔细看过,华丽而俗气的水晶胸针,当然不翼而来,就在她课桌里。

      青春期的女孩子,出于早熟的妒忌心和占有欲,可以做出一些很让人寒心的事。

      家里有钱的赵莉心仪隔壁班一个男孩,而那个男孩给彼此从没说过话的方越洋写了一张纸条,连署名的勇气都没有,用了个莫名其妙的英文名字。仅此而已。

      缝纫机“哒哒哒”地开动着,妈妈青着脸坐在缝纫机前缝一件旧衣服 ----- 把她自己的衣服改小一点,给洋洋穿。

      空气静得像块平滑的绸缎,缝纫机的声音仿佛一道道钢钉打上去,洋洋默默地等待妈妈的惩罚 --- 偷东西加早恋,她百口莫辩。

      罚抄书?罚站?打耳光?她垂着眼睛。

      “你有没有偷赵莉的别针?”

      “没有。”

      “到底有没有?”

      “没有。”

      “那为什么别针会在你的课桌里?”

      “她们诬陷我。”

      洋洋话音刚落,妈妈猛然间拉过她的右手,一把用力,洋洋反应过来时,手指已经到了缝纫机的针口边,“哒哒哒”缝针就在不远处无情地飞动。

      “你有没有偷赵莉的别针?!”

      “没有!”

      “到底有没有?!”

      “没有!”

      “那为什么别针会在你的课桌里?!”

      “她们诬陷我!”

      眼看缝针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洋洋用力地抽手指,妈妈的手却始终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脸色发青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平静。

      刹那间,洋洋充满恐惧地意识到,妈妈是认真的。

      “不要,妈妈,不要啊......”一瞬间她泪流满面,像头绝望的小鹿一样挣扎着,“妈妈我求求你,求求你,我没有说谎,我没有说谎,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没有说谎啊!......妈妈你听我说,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

      等妈妈终于放松,让洋洋把手抽开的时候,洋洋清晰感到缝针轻轻地擦过她的手。她颓然地坐在地上。

      “同志,请把你们店里所有的胸针都拿出来。”

      一会儿工夫,百货商店的玻璃柜台上就排开了十来个款式不同的胸针,都是闪闪的水晶玻璃,心形的,花型的,甚至有孔雀开屏形状的,在灯光下都十分亮眼。

      洋洋默默地看看胸针,再看看妈妈。

      “就这些吗?”妈妈问,她的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

      售货员看着这对母女,觉得她们有些奇怪。

      “这几个不要。”妈妈把那几个特别俗气的递还给售货员,把剩下的推到洋洋面前。

      “有你喜欢的吗?”妈妈问,声调里冷冰冰的。

      洋洋摇头,“我不要。”

      “不要也挑一个。”

      “不要为什么要挑?”洋洋终于说,“我根本就不喜欢这些!”

      “挑一个,明天戴到学校去,给她们看,你也不是没有,根本用不着拿别人的!”

      “我没拿别人的!”洋洋终于忍不住,不顾在人前,大声说,“我没拿,没拿,就是没拿!你就是用缝纫机把我的手戳烂了我也没拿!”

      售货员惊讶地看着她们。

      “没拿你怎么在学校不敢说?!”妈妈的脸上突然有了表情,却是满满的愤怒。

      “我说了啊,可她们都设计好了,说有人亲眼看见了,还事先把胸针放在我课桌里,我说也没人信呀!”洋洋的眼里满是泪水。

      洋洋话音未落,只觉得右脸上被人猛烈一击,耳朵里轰然一声巨响,眼里的泪水直接掉到了地上,须臾,脸颊上热辣辣的。

      “还不是你跟别人......弄得人家给你写情书,你还要不要脸?!”妈妈的声音近在耳边,又仿佛很遥远。

      “我和那个人根本不认识!”

      “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要再狡辩,狡辩也没人信!快挑一个,我这是为你好!”

      洋洋不再说话了,因为她意识到,说了也没用。妈妈坚持要这样做,有她的道理,她是那么害怕别人的眼光。

      在有些人的眼中,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注定多生是非;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注定非奸即盗。唯一的出路,是用可笑而徒劳的方式去证明自己。

      小时候妈妈不是这样的,世界可以把她变成这样,只怕迟早有一天也会把自己变成想不到的样子。她的心里突然一阵凛然的寒意。

      她捂着右脸,默默地选了一个样式花哨,和赵莉那个最像的胸针,点点头。

      第二天,她戴着它去上学,把它别在胸前醒目的地方。

      那个胸针,她戴了整整一个月,赵莉和她的好朋友到底没有勇气正眼去看。

      后来读小说“红字”,她立刻想到初二时那枚自己被买的水晶胸针,没看完就把书还了。

      一个月后,洋洋把胸针摘下来,用小刀一颗颗地把上面的水钻剔下来扔进垃圾桶。从此,她再也不戴,也不接受任何首饰。

      十岁那年,妈妈在区少年宫教英语课,作为教师子女,她可以免费选一门课。

      妈妈要她自己去选课,“钢琴不行,小提琴也不行,其它的都可以......要不,你学学跳芭蕾吧,或者,声乐也好。”以妈妈的工资,买不起钢琴和好的小提琴。

      洋洋在少年宫长长的走道里来回转着,一个个教室看过来。

      一间教室里,一个凶悍得几乎不像女人的女人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狠狠摔在垫子上,然后大声说“起来!再来!”

      洋洋看了一会儿,告诉妈妈,“我要学这个。”

      妈妈很惊讶,但到底还是让她学了。

      第一天上课,那个凶女人扫视十几个孩子,只有她一个女孩。

      “你们怕疼吗?怕疼的现在就走!”

      “不怕!”她第一个说。

      “好!”女教练点头,“下次把头发盘起来!我最讨厌小女孩长发飘飘!”

      从那天开始,她学了八年,果然没喊过一句疼。

      十五岁那年。

      “洋洋啊,侬姆妈......上课去啦?”大姨夫突然不请自来,喷着点酒气,“啥辰光回来啊?......哦,四点半啊...我...有点事体,特侬讲讲,本来侬大姨要来格,临时有点事体,侬兵兵表哥刚请了个新格老师读数学,陪伊一道去......”

      “侬上回代兵兵写给美国叔公格信,有几句闲话,到底啥意思啦?”大姨夫从油腻腻的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洋洋认得,那是她为表哥起草的信。那两年,大姨和大姨夫让表哥每个月给美国洛杉矶的叔公写信去,底稿全是她起草的,表哥拿去抄一抄。

      “叔公儿子写信来,讲老头子看了最近一封信,老激动,一夜天没困,第二天血压两百三,住医院去啦!关照以后写信不要再写让伊激动格闲话了,”大姨夫说着有些激动,“我仔细看看,有几句好像是有点......侬晓得,老头子...哦,叔公年纪大了,阿拉一门心思要伊快点把兵兵弄到美国去,伊从前看了兵兵格信,一向蛮开心,现在一来......万一伊身体不好,不是喇叭腔吗?”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大姨夫艰涩地念着,“迪个庙,啥庙啦?”

      “庙嘛......当然是静安寺啦。”洋洋淡淡地回答,“这两句诗讲,叔公当初临去美国的时候,到静安寺去烧了炷香。你们不是说过,要多多提醒叔公上海的美好记忆吗?”

      “哦......”大姨夫恍然大悟状,再想说什么,
      又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顿了一会儿,往下指,“还有这句,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侬讲讲,啥意思啦?哪能,一歇看得见,一歇看不见呢?”

      洋洋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姨夫侬不是一直讲自家语文是初中毕业,高中水平吗?”那天她刚洗过头,头发披在肩上,散发着淡淡香味,粉红色高领毛衣衬托出少女略带青涩的柔润体型,映着脸上笑起来的红晕。

      大姨夫原本有点兴师问罪的架势,不知怎么的,口气柔和下来,笑着敷衍几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上次单位组织去普陀山,带回来一块玉,法师开过光格,送给侬......小姑娘戴玉,最好了,人养玉,玉养人......”

      洋洋要推辞,大姨夫却已笑着凑了过来,突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把红线穿着的玉塞在她手里,自己的手却不放开,反而摩挲着她的手心。

      “这块玉是真货,侬看,碧碧绿,侬大姨本来不肯给侬,是我讲,洋洋也大了,应该有点好东西,”大姨夫笑得更加奇怪,“这封信的事,侬讲,我要不要同侬姆妈讲?讲,估计伊要动气格吧......”大姨夫说着话,一股股的酒气喷过来。

      洋洋的脸上依然微笑着,手还被那双粗糙的大手一下下揉捏着,心头却渐渐被一股冷气包围。

      都说大姨夫容易酒后失态,想不到是这个风格。

      “一,二,三,四......”她在心里默数到十,大姨夫还不放手,竟然开始沿着她的胳膊向毛衣袖子里探。

      “大姨夫,我......”她猛然把手一抽,“削个苹果给你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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