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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初涉额仑(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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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行了十里,在一湖边安营扎寨。
将士们支起行军帐,架起铁锅,又去坡上寻些干草细树枝点火煮饭。
张廷在朝廷里养尊处优些许年,早忘了野外行军该做什么,巴巴在军帐里等晚饭。心里却还不住骂着那个十五岁的端木荣。“这他娘的什么世道,本大人活到了不惑之年当你爷爷也绰绰有余了,现反倒听你差遣,一声声叫着你将军也便罢了,倒贴笑脸哄着你个毛娃娃玩也得了,你他娘的还板起棺材脸像模像样的给老子甩开了脸色!”
其实张廷也知道端木荣下令在水草丰茂之地安营扎寨是想让疲惫的几万头战马饮饱吃足,又临近湖边,可以装备些水留待行军途中急需之用。可张廷在千军万马前丢了面子,心里一口气咽不下,想着白天少年那冷碴碴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他娘的就不能好好跟本大人说?嗯?才多大的黄口小儿就敢在圣上面前立军令状出征蛮子?那也是你个毛娃娃干得了的?再把自己装得深沉也不过十几岁的小儿,你作死还要拉上本大人作伴,我张廷倒了血霉了碰见这么一个,这都他娘的什么怪胎!!”
草原大漠的夜晚总是云稀月明,月光皎洁明亮。
大军日夜兼程早已疲惫不堪,除了轮班值夜放哨的兵卫,军帐群间一片寂寂。
端木荣在将军帐里挑着豆油灯看了看羊皮质的行军图,想着明日再往西行个十几里该是曹明德的前营阵地了。那里还有十四万的战军将划入麾下,加上圣上亲自调拨的八万御军,这二十多万大军在茫茫草原大漠上驰骋厮杀,得胜回朝时又能带回几人归乡?
冷峻的唇角又抿紧了几分,他望了一眼桌案上放置的青瓷长颈瓶,心下更加烦躁,皱着眉掀开帐帘大步而出。
帐外空气清冽,夏虫啾啾,夜风带着特有的草腥气拂面而来,吹皱了一湾碧澄澄的湖。
端木荣新奇地打量着月色下的茫茫大漠,白天的碧草千里被月华罩了一层清光,夜风过处,银濯濯的草杆浮动,放眼远眺银河一般,煞是夺目。心里烦躁莫名地随风而逝,吩咐兵卫不必跟随,他就这么径自一边欣赏月色一边走进那湾明澈的湖泊,蹲下身挽起袖子掬一捧凉水洗面。
一声鹰啸,波澜不惊的湖“哗啦”荡开一圈涟漪。端木荣条件反射一般从地上抄起一枚石子抬手打了过去,那物飞到半空被石子击中啪啦掉在不远草地中,扑腾了几下。
端木荣惊魂未定,月下也看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正要抬脚过去,忽地冷峻眉梢一挑猛地侧开身子,一只寒光凛凛的箭堪堪擦着左臂飞射而去!
远处躲在坡后的女孩惊得睁大明眸,不可置信地望着远处湖边那人,又扭过头看看身侧阿鸷。心说乖乖,阿鸷可是蒙羌少年英雄,六岁驯服烈马十岁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父汗还伸着大拇指夸过嘞,这是什么人?手里一扔就能打下飞禽!身子一侧就能躲过阿鸷的箭!好大的本事!好俊俏的功夫!
阿鸷也吃了一惊,恨恨睁着一对鹰目,将弓箭重重砸在草地上,咬牙切齿:“森格,我的森格!”
这一念叨让女孩猛地想起那只鹰,那可是自己从赛马王阿鸷手里赢来的,意义重大,怎能就这样罢手不要了?!!!
“森格!”女孩突然起身跑了出去。“盈月回来!”少年想拉住为时已晚!
且说端木荣蹲下身扒开草丛,那只黑色大鸟左翅折断,卧在半人高的草丛警惕的望着四周,身边还有一条半个胳膊长的大鱼。
“是只鹰?”他皱着浓眉刚要伸手,却听草坡那侧有了声响,暮地抬头,那小小身影奔跑而来,站在与他两臂的距离叉着腰喘粗气。
女孩月色蒙袍上穿紧身的坎肩,扎了一条同色系的白腰带,腰带上嵌了块圆形美玉,莹润光滑宛如天上明月。她长发编辫,辫子上缀着珍珠,一颗硕大的珍珠垂至眉间,那小女孩一动珍珠便随之一晃,好看极了。后来端木荣曾问起为什么草原上的女子要佩戴海边才有的东西时,盈月只笑着说,越是当地罕见的东西便越是价值不菲,大概这就是中原所谓的物以稀为贵!草原上只有身份极尊贵的人才有资格佩戴来自遥远海滨之国进贡的饰件。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且忽略。
当时的端木荣冷眸对上女孩那双清澈的眸,看着女孩面色酡红地喘着粗气,心下一跳:恃才射过来的那凌厉一箭,不成想竟是个小姑娘!
唤做盈月的女孩右手放在左肩笑着行了个奇怪的礼,向他走近一步。
端木荣戒备心极强,立即向后退出一大步,迷了冷眸。
盈月却笑得更甜了:“你伤了我的森格,把它还给我,好不好?”
端木荣心内暗忖原来她会说汉语。盈月以为他没听清,口齿伶俐地又重复了一遍:“我的森格被你伤了,你把它还给我,我好帮他治伤。”
端木荣抿了抿薄唇,迟疑地点点头。对面那女孩大眼睛立刻亮了几分,赶忙奔去扒开蒿草小心翼翼将那只鹰抱进怀里,低头心疼地对着那鸟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自己听不懂的语言。
端木荣倏地转身,月下一少年在他不远处挽弓而立,箭在弦上,直直指向自己。
他打量那个少年,和自己相仿年纪,或者,比自己还小了几岁,身上是宽大袍子向上提,束得很短,估计是为了方便上下马背,干练而利落。看清对方明显的敌意,端木荣凝起心神,周身寒意夹杂腾腾杀气蔓延开来。
端木荣夜晚没着戎装,只穿一件布质的普通青色长衫作为便服,这本在中原是极普遍的装束,而他却不知偏偏此时在他身后的盈月正惊奇地望着自己。
中原武功讲究内力相搏,端木荣此时全身攒起内力专心凝视不远处的草原少年,周身寒风骤涌使得青衫飘飘,随着周围飘晃的草杆好似风中仙袂,风雅脱俗。
端木荣看见那女孩抱着鹰跑去草原少年的身边,还笑嘻嘻望了自己一眼,转头和少年嘀咕了一句什么,那草原少年吃惊地看着自己,却收了弓箭。草原少年将手放在嘴边吹出一声绵远悠长的哨子,不消一刻坡边两匹骏马奔驰而来,一匹赤红一匹雪白。
端木荣那二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英姿飒飒。女孩马上暮然回首,明眸澄澈,眉间硕珠莹润夺目,她就像……就像……
端木荣负手而立,眸光不觉飘向天幕与草原相接处,正挂中天的那一轮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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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又向西行了两日,终于在第三天的正午到了大泽镇关军营。
曹明德率一干副将兵统早已远远迎出数里,身后便是那黑压压的十几万大军。
端木荣下马,曹明德笑着迎上前抱拳拱手,刚要开口,端木荣身后跟上前的副将递上一明黄绸卷。
曹明德脸上的笑僵了几分,看那戎装的少年将军伸手接了,在手里慢慢展开,“尉远大将军曹明德,接旨。”
端木荣站定军前。曹明德及副将还有二十多万大军哗啦啦尽数跪倒在地。
“尉远大将军曹明德,手握重兵不思为天朝谋福,蒙浴圣恩有负皇命,但念在职朝廷三十载,苦劳颇多,特赐凤胆以余全尸。封端木荣骁靖大将军,即刻顶任曹明德兵权,统领西北十四万战军外随军八万京都卫御亲兵,钦此。”
端木荣合上圣旨,递上前去。
那天命之年的曹明德早已老泪纵横,努力压抑着哭声,颤抖的双手接过黄绸卷,紧紧抓着,抿着嘴唇大颗大颗掉眼泪。
曹明德纵横疆场三十余载,大败藏、西疆等反叛藩国,战功赫赫,可谓忠臣良将。此番前来却不料蛮子善战,战线又极为遥远,衣食补给不足,快入了秋兵将却都只是单衣赤膊上阵,向朝廷要了几回兵饷,不成想皇上知道败了几仗丢了他家几尺的疆土龙颜大怒,几十年的战绩就一瓶子凤胆打发掉了。战将最大的耻辱不是打了败仗,也不是被敌人打败,耻辱不甘的是平生不展少年志,如今纵是做鬼也已枉然!
曹明德哭完便笑,凄厉的大笑在草原大漠上转着圈的回荡。将士们低着头,曹明德身后的副将们有些悄悄抬了袖子抹一把眼角。都知是功臣,都知是良将,可天下莫非王臣,伴君如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便是为臣之道,你既是臣子,便要寻道而活。
端木荣从袖中摸出青瓷长颈瓶,走上前递到曹明德面前。
老将军涕泪横流,声声呜咽,却不接那瓶子。
端木荣俯身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就见老将军满面是泪的猛地抬头,花白胡须微颤,脸现喜色。
端木荣点了点头,老将军泪大颗大颗滚下,伸手接了瓶子,深深望了一眼尽数下跪的兵戈铁骑,抖动的唇漾开一丝苦笑:“泽有少年如斯,老夫……慰矣!”拔开瓶塞抬手仰脖将药灌了下去。
风卷漫漫草帘,旌旗十万猎猎作响。
大漠深处黄烟弥漫,风声呜咽如狼啸。
端木荣轻轻闭上双目。再睁开时,眼中冷冽依旧。淡淡道了一句:“好生安葬。”翻身上马,径自驰向镇关大营将军主营帐。
曹明德圆睁双目的尸体横躺地上。
一干副将和兵统相互对望一眼,都觉得后背密密的汗被风一吹冰的冷到心里。
这少年将军冷冽非凡,不说敢立军状自动请缨拜将杀敌,单是十几岁的年纪就赐药杀人眼皮都未眨一下,脸上一直是深沉淡漠的神情,此人,绝非善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