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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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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那条阴仄的走廊,稍一转弯,嬴政便看见了那栋房子,潜藏在树影中毫不起眼,却在走近时嗅出空气中过于分明的血腥味道。
本能令嬴政驻足不前,那处地方实在称不得美好,远比自己华美舒适的寝宫,远比那美丽的后花园要可怕上许多,房屋周围未生一草一木,似乎连鸟儿也觉察到了此处的不同寻常,仅仅从半空中绕过连片刻歇脚也不肯,这一切都向那个小小的孩童昭示着不祥,然而嬴政并没有打算去遵从脑海中的警示,作为将来的王者,他早早便已学会去与本能抗争。
离的近了,更近了,嬴政终于将手覆在了门板上。
推开那扇门并没有花费嬴政太多的力气,在一阵吱吱呀呀的木头摩擦的哀嚎声中,嬴政嗅间空气中浓稠的几乎要变成实体的腥气,这令嬴政几乎在瞬间就捂住了口鼻往后退了一步,养尊处优的洁癖很快就淹没了孩童的好奇心,嬴政皱起眉头刚要退出,余光瞥见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杂物中,一个小小的黑影晃动了一下。
“是谁?”细弱而无力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些许惊恐和期许。
嬴政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迟疑了一下,颇为嫌弃地捂着口鼻,迈进了那扇门,为了不被别人发现自己偷偷进入禁地的行为,嬴政只得关闭上了房门,光明的尾巴瞬间就被黑暗吞噬的一干二净,只有些许的缝隙里窜入的丝丝缕缕的光线尚且苟延残喘。
嬴政借着这条由金丝铺就的地毯,站在了那个浸泡在池子里的少年面前。
少年的皮肤苍白骇人,即使在这样的微光下,嬴政也能够辨别出那份苍白是病态的,嶙峋的身体骨骼好似只需要稍微动作便能在瞬间戳破那层脆弱的皮肤,让那污浊的池子染满血红。
这就是那个传说中正在制造的兵器?
嬴政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地俯视着那瘦的几乎不成人形的少年。
不足为道,他甚至连自己身边的仆从都不如。
嬴政原本的好奇很快便烟消云散了,看来那些人不过是信口开河,这种少年怎么能当做什么强大的‘武器’?
“你是……谁?”少年仰起头,看着那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他是那样的与众不同,眉眼间都写满了傲气,华贵的衣着也未曾掩饰住他那一身的桀骜,不同于那个经常来折磨自己,浑身充满腐臭味道的中年男人,这个男孩嗅起来都满是阳光。
“想出去吗?”嬴政眯起了眼睛,嘴角翘起一个狡黠的弧度,稚嫩的脸庞上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戏耍模样。
少年那双暗淡的双眸在嬴政问出这句话后,果然闪耀出期许的光芒,他紧紧地盯着嬴政,生怕他突然消失了般那样专注,然后轻轻地,仿佛有些胆怯而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那便与我过两招吧,如果你赢了,你就可以从这里走出去。”嬴政高傲地扬起头颅——他要用行动证明自己是当之无愧的强者。
“真的吗?”少年慢慢地从水池中站起,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的生铁脆响吸引了嬴政的目光,他低头看见少年的脚腕上拴着一行铁链,末端焊接的死死的,箍住了少年纤瘦的脚踝。
用得着如此提防吗?
嬴政有些嗤之以鼻,那样细瘦的身躯,就连那扇木门恐怕都很难推动吧。
“真的吗?”少年不见嬴政回答,又焦急地询问了一句。
他已经在黑暗中呆的太久太久了,久到几乎忘记阳光是什么模样,然而即使只是在记忆中存留着些许的碎片,却也那样吸引着他的灵魂,而这个少年推门而入的瞬间,就像是把那记忆中的蒙尘擦拭掉,映射出的渴望是那样的强烈而真实。
他想重新回到阳光底下,哪怕只有片刻。
“当然,君子一言。”嬴政丝毫不以为意,只要自己开口,徐福怎会不答应这点小小的请求。
“好。”少年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这神圣的仪式中写下最重要的契约。
战斗很快就开始了,然而结束的却要更快。
嬴政看着跌在自己脚下的少年,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容易对付。
真是无趣。
嬴政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的举动变得毫无意义,本来还期许着对方能够稍微陪着自己过个两三招,哪知道自己一拳过去,就轻松地让他摔回那片充满腥臭味的池子中。
嬴政扯着自己的袍角,不想让它沾染上地板上少年带出来的污秽。
“废物。”嬴政毫不客气地给予少年这样的评价,然后转头走出了这间令人不适的屋子。
黑暗中的少年慢慢从池中坐起,他的嘴角疼的厉害,嬴政的虽然是个小孩,却一直得到名师传授,天资聪颖的他学习的很快,刚刚这一拳从刁钻的角度砸到少年的下巴,让他咬到了自己的上唇,熟悉的铁锈味很快就充斥在鼻端四周,少年却习以为常地将那满口血沫咽下,留恋地盯着那个身影在拉开木门的刹那,阳光射入窄小门扉的模样。
啊,真耀眼啊。
少年被刺的眯起了眼睛,他望见那个孩童的黑发沐浴在日光下,发出璀璨的金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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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没再去过那个房间。
他已经对那不知所谓的‘武器’耗尽了所有的好奇心。
弱小至这种地步,并不值得未来的帝王给予他多余的目光,他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勃勃的野心之种早就在嬴政的心间牢牢的根植,他并不满足于现状,群雄并起的时代有太多的机遇,也有太多的敌人,身为上位者,自保的本事学再多也不足够。
而那个人,根本连做自己的沙袋都不合格。
很快嬴政便恢复到身为一个皇位继承者应该过的生活,直至有一日,嬴政在练习射术时,一时兴起举起弓箭便对旁边停驻着的鸟儿射击,本以为十拿九稳的命中,却偏偏被那只鸟儿逃过一劫,嬴政蹙眉拉弓再射,那只鸟儿却已经飞至远处的屋脊,似是在嘲笑一般对着嬴政叫个不停。
本就好胜心切的小小君王,怒气冲冲地追赶着那只鸟儿,誓要将它击毙与自己掌下才算善罢甘休。
接连几箭射空只让嬴政胸中不服输的倔强越燃越盛,嬴政越过高高的宫墙,脚下的路逐渐变得窄小而荒芜,嬴政却毫无自觉地再次弯弓搭箭,那只鸟儿大抵是飞的累了,这次驻足的地点变得异常接近,嬴政眯起双眸里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冷光,弓弦绷紧如同一轮满月,嗖地一声直直贯穿了疲累的鸟儿,它无力地扑扇了两下翅膀,从房顶滚落了下来。
“哼。”嬴政从鼻腔中哼出自得意满,他走上前准备仔细打量那只带着他绕了半个宫殿的鸟儿时,耳边突然传来细微的击打声。
声音不大,沉闷而缓慢,却固执地一下又一下,不曾间断。
嬴政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之地,正是自己的高祖母下令自己严禁闯入的‘武器屋’。
那么那个声音……是那个少年吗?
嬴政此时无心去管那只戏耍了他多时的鸟儿,侧耳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那个废物在干什么?他那样无力地模样,除了躺在那里苟延残喘还又能如何?
似乎是听到了外界的动静,里面的击打声停止了。
嬴政微蹙眉头,正不知道是应该离去还是继续探寻个究竟,里面传来了那熟悉的声音。
“……是你吗?”
少年的声音正处于变声期,气息不足间夹杂着微妙的嘶哑,却温纯的毫不刺耳。
嬴政见自己被发现了,也懒得继续躲躲藏藏,索性大方地推门而入:“刚才在门外便听见你在吵吵闹闹,怎么,这些时日算是有些长进了罢?不如再来比试一场?之前的赌注依旧算数。”
“好。”少年点点头,自从那日后,他便如同着了魔一般日夜寻觅着那道光芒的存在,多年渴水之人,突然间尝到甘露的滋味,哪肯就这样轻易罢休?他期盼着那个孩子再次来临,只要他推开门,他便能看见那道光,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虽然只有微小的可能性,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放弃。
可是第二日,那个孩子并没有再来。
第三日,第四日……
少年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久,他才惊觉原来自己又一次被遗弃在了黑暗中。
冰冷而腥臭的血水,撕心裂肺而难以忍耐的实验他都迈过来了,他以为他终于将痛苦的日子熬到了尽头,然而现实再次将他好不容易攀爬至顶峰的手狠狠掰断,让他重新跌落进黑暗中,暗无天日。他已经近乎绝望,于是少年耳中日夜回响着那个声音,那个关于赌注的诺言,那个唯一他能够抓住的稻草。
他说过,只要自己打败他,便能够重获光明。
于是少年开始练习,他自知自己孱弱的毫无防备,这具躯体也仅能被那个男人翻来覆去地当做实验对象玩弄的残破不堪,其实那日他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是勉强,更不可能躲过那孩子的拳头,但是如果自己输了,就再也不可能走出这间屋子了。
所以他回想着那日对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招式,是那样简单而直接的一拳,在他反复演练中,终于勉勉强强像个样子。
这次,他绝不会再那样轻易落败,这一次,他一定要抓住那唯一的希望。
带着近乎绝望前最后的疯狂,少年的拳头终于落在了嬴政的脸上。
嬴政出乎意料的一个踉跄,讶异过后目光便染上阴冷的杀意。
“你竟敢反抗我!”
这样一个卑劣的,被关在房间中饲养的下等人,竟然敢这样以下犯上!?这是嬴政在自己肆意妄为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的事情。
“你怎么敢反抗我!?”嬴政捏紧了拳头,他知道对方打出那一拳已经接近力竭,绝无可能再次挥出手,这时若是自己对他下手,反倒是显得趁人之危了,于是嬴政硬生生地耐下心收回了拳头。
“不,不是反抗。”少年摇了摇头,他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上还留着上次那个男人肆虐时留下的伤疤,那道疤痕狰狞地横隔在他半边面颊,看起来阴森可怖,而少年却扯着嘴角挤出了一个笑容:“只是,想试着能不能变强……再强一点……”
只要变强的话,我就可以推开那扇阻隔着我的门扉,站在温暖的阳光下了吧?
“哼,无用的幻想,你先天条件有限,再加上……”嬴政注视着少年的身子,看着那一根根清晰可见的肋骨,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变强也是有限的。”
“只要练习的话……”
“废物永远都只是废物!”嬴政不知为何从内心腾升起一股奇怪的冲动,他平日里飞扬跋扈惯了,却并不是尖酸刻薄的人,只是看这个少年不死心而努力的模样,像是见到被剪掉了翅膀却还在努力试图挥动它往天空飞翔的隼,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禁锢了吗?他不知道他的一生都只能这样泡在池子里做个试验品吗?他不知道这些吗?
不,他知道。
嬴政知道在这个少年的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自己的处境,然而就是这样,为何他还能这样坚定地去向往那片阳光呢?
早早放弃,安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不是会过的更轻松一些吗?
明明知道不可能,为何还要苦苦挣扎呢?
这样对抗命运,只是螳臂当车的愚蠢行为啊!
“你只是废物,不要妄图可以变成像我这样!”嬴政说着恶毒的话语,他试图去熄灭那双眼眸里的渴望。
“……如果有一天,我能站在阳光下,也会在离你很近的地方,保护你。”少年笑的更加开朗了,他眯起的眼眸里似乎已经能够望见那一天的来临。
他早就知晓嬴政的身份,自从他第一次来到这间屋子,少年就从他华贵的衣饰中猜出了大概,更何况这间屋子如果不是皇宫内院的显贵至尊,又怎么能够踏入那个名叫徐福的道士设下的结界。
很想变成能够被人需要的存在啊。
少年看着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他是他唯一的希望。
唯一见到阳光的希望。
“我的名字,叫做白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