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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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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
木质地板被来回不断的侍从们踏得吱呀作响。
婢女捧着盛着滚烫热水的铜盆朝屋内走去,她埋着头步履如飞,没有看见一个小厮正领着太医也朝这边飞速赶来,二人肩肘相撞,铜盆里的热水差点洒出来。
小厮小心扶了她一下,又赶紧领着大夫进入房内。
“老爷,夫人,顾太医到了。”
“快请进来。”
低声拭泪的美妇人由丫鬟搀扶着起身,给太医让出空位,露出躺在床榻上的少女。
被掀起的藕荷色帷帐虚虚垂下一角,半掩住少女出水芙蓉般的面容,只她嘴唇泛白,双目紧闭,鸦羽样的长发散乱在身侧,病态羸弱。
“昨日乞巧节,小姐在月老庙游玩时,不慎跌入了结缘池中,一直昏睡到了现在,嘴里还说着胡话。”
站在床边伺候的大婢女向太医解释道。
“昨天夜里,老爷把京城里所有的大夫都被请来看了个遍,小姐还是没有醒来。”
被丞相特地从宫里请来的太医颔首表示明了,从药箱里取出悬丝红绳正要探脉,床榻上的少女忽然喃喃低唤了声。
“段祁。”
从她攥着的双手中,露出角绣了合欢花的手绢。
……
“段祁。”
坐在阁楼栏杆上的少年回过头来。阁楼下是一条大江,暖阳倾斜而下,粼粼湖水反射出的细碎的光落在少年身上,趁得那本就明艳肆意的五官更多了几分张扬。
叫做段祁的少年停下擦拭霸王枪动作,抬起左臂懒洋洋的跨在栏杆上:“干什么?”
“昨日乞巧节,有多少姑娘给你送手绢?”
一个穿金戴银的贵公子嬉笑问道。
华朝乞巧节的习俗,女子会送给心上人自己亲手绣的手绢,而男子则会将刻有自己名字的一枚铜钱送给心上人。
不过华朝女子大多含蓄羞涩,收到手帕的男子到底是少数。
段祁满不在乎的轻笑了声,没有应答同伴的笑问,继续擦拭他的宝贝霸王枪。
他不说,自有其他人替他回答,昨日与他同行的人道:“我们的段小将军可不得了了,昨天被姑娘塞的手绢,多得我都快替他抱不下了。”
这话是有几分夸张的成分在,但不妨碍少年们的好奇。
纷纷问道:“那些姑娘长得怎么样,有没有你看得上眼的?”
段祁默了默,似是在认真回想,半晌,才出声道:“还没谷书桃那臭丫头长得好看。”
众人唏嘘。
“不是吧段小将军,以前你也这么说,难道除了谷书桃就没女子能入你法眼的了?”
“瞧你这话,谷家小姐有什么不好,论家世容貌全京城,不对,全天下有几人能比得上?”
“但若真按这个标准来,怕是一辈子都娶不上亲了。”
“倒是还有一个办法。”有人揶揄道,“让段小将军把自己死对头娶了,不就好了?”
阁楼上的少年们哄堂大笑。
谁不知道这俩人从奶娃娃开始就互相看不顺眼,见面必掐,有时还会祸及身边人,因此即便谷丞相和段将军关系要好,也不敢让他们待在一起。
按理说两家是世交,应当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偏偏这俩人跟炮仗成精似的,活生生处成了冤家。
即便两家的府邸就修在对门,两位小祖宗的居所也是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段将军为此还专门给段祁修了一个侧门,避免这俩人出门撞在一起,又闹得整条长安街鸡犬不宁。
段祁眉头深深的拧在一起,“滚!”
“说起谷家小姐,昨日我还在月老庙外瞧见她了。”昨日与他同行的少年道,“我远远地瞧着她手里也捏了块手绢,好像是要给谁。”
众少年兴致大发。
虽说谷书桃是段祁的死对头,但捱不住她丹唇素齿,容貌不俗,自十五岁起就常位于京城美人榜的榜首。这个年纪的少年都爱谈论美人,尤其像谷书桃这样的,和自家好兄弟不对头的,身上带的话题性就更多了。
“难道又是给那个姓姜的书生的?”有人道,“段祁不是说她喜欢自家爹的门徒姜书生的吗?”
段祁拭枪的手一顿。
那人说完,又转过头去向段祁确认。
段祁声音有些闷,“不知道。”
昨日他的确在月老庙见到了谷书桃。
满街灯火灿烂,少女穿着身绣着金丝暗纹的木槿紫襦裙,黄澄澄的灯火映在皎白的面容上,莹莹生辉,连带着那双黑眼珠子也亮堂堂的。
谷书桃也看见他了,眼睛里暖融融的笑意霎时就变成了狡黠,还挑衅似地冲他眨了眨眼。
小狐狸!
段祁整理了下衣衫,迈开步子正想走过去,却忽然瞥见一个身形修长的布衣男子来到了谷书桃身侧,他递了串亮晶晶的糖葫芦给她,垂坠下来的发丝半掩住白净的面庞,笑容温润和煦——是姜鸿。
段祁步子猛地收了回来,捏在手里的铜钱恍若带刺。
正巧这时几个姑娘过来缠着他,争着吵着要将手绢塞给他,段祁被缠得心烦,将铜钱往结缘池里一抛,转身离开了。
“不过我听说谷家小姐昨晚跌进了结缘池中,呛水晕过去了,现在还没醒,全京城的大夫都被她爹请了过去,今早还把宫里的太医都叫去了。”
段祁一顿,脑海里冲他张牙舞爪的狐狸落了水,还在滴水的毛焉拉吧唧的垂着。
少年薄唇微抿。
看着心不在焉的段祁,同伴道:“段祁,你这次没事吧?”
“什么?”
“谷书桃每次出事,第一个倒霉的总是你,不会这次你也要遭殃吧。”同伴笑得很大声,颇有种幸灾乐祸的意味。
段祁闷闷道:“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让她掉进水里的。”
众人唏嘘,又七嘴八舌的讨论了几句。只段祁仍低头拭着枪,半点眼神也没朝这边分来,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话题很快便从谷书桃身上转走了。
一群少年来来回回能谈论的不过那几个话题,段祁坐着听了半晌,觉得没趣,便不想再待下去了,收起被擦得蹭亮的霸王枪,起身准备离开。
“段……段祁!”一个人急匆匆的从阁楼下跑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你爹来了!”
“我爹?正好我也要回府了。”
“不是!”来人神色惊慌,“你爹不知又怎么了,怒气冲冲地提着大刀,那脸黑得跟关二爷似的,我八百年都没见过他这幅神色了,你到底干了什么让段将军这么生气?”
这群时常和他玩在一起的同伴,谁不知道段将军的厉害?
统领三十万大军在战场上厮杀的大将军,收拾起自家儿子来也是不遑多让。
莫说段祁了,他们这些跟在段祁身边的玩伴也怕——他们都被段将军收拾段祁时,“顺带”教训过,现在但凡听见这个名字,魂魄都要跟着震上三次!
段祁一楞,他还真的不知道这次自己干了什么,让他爹这么生气。
“还愣着干嘛?”同伴不管三七二十一催促道,“赶紧溜啊。”有人已经帮他把阁楼的窗户打开了,下面是一条熙熙攘攘的闹市,正方便混在人群里逃走。
段祁没动。
他又没犯什么事,行的正坐得端,有什么好跑的?
他不走,阁楼上的少年们也来不及多管了,手忙脚乱地把偷拿出来的酒啊、话本啊、画册啊,一个劲的往桌下藏,换成事先准备好的四书五经摆在桌子上。
“逆子!”
段将军人还未到,怒火滔天的骂声先传了上来。这群没个正型的少年闻声浑身一个激灵,鹌鹑似的乖坐着,不动了。
段将军从木梯处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时,阁楼跟刚打过一架的战场似的,乱糟糟的几乎没处下脚,全是吃剩下的果皮瓜壳。唯有一摞崭新的书突兀的摆在桌子上,他们聚在这里干什么,不言而喻。
若是平常,段将军肯定要把这群游手好闲的臭小子痛骂一顿,但现在,他一心只想收拾自家的混小子。
“爹。”
看见自家爹满面怒容,段祁下意识地唤了他一声。
“看看你干的好事!”段将军大刀一挥,瞪着眼睛,那架势像是要把他的头砍下来。
“我干什么了?”段祁莫名道。
“臭小子!”段将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小书到现在还没醒,全是你干的好事!”
“爹,你在说什么?”段祁茫然,“她落水又不是我干的。”
“如果和你无关,小书为何在昏睡中还一直叫你的名字?”
段祁不解,“她叫我作甚?”
段将军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怒火中烧,几步上前揪住段祁,“赶紧跟我去谷家道歉!”
段祁还在发懵,竟就这样被段将军拽走了。
……
提着大刀的段将军浑身煞气,跟刚在战场上杀了几百上千个人一样唬人。
跟在他身后的段祁也毫不逊色,身形高挺欣长,左手拿着霸王枪别在身后,俊逸明艳的脸上不带一分笑意,颇有小将军的风范。
这父子二人的阵仗,像是要去寻仇打架似的,惹得长安街上的百姓侧目纷纷。
段祁一路上都在沉思,谷书桃这臭丫头落水昏迷分明与他无关,平白无故的叫自己的名字作甚。
思来想去,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这臭丫头肯定是装的!
八岁的时,他也曾这样捉弄过谷书桃。
这小狐狸从小就生得好看,又被谷丞相教得博古通今,聪明伶俐,直讨他那没文化的娘的喜爱。
只要谷书桃一来他们家,他那没文化的娘就抱着不肯撒手。抱着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左亲一口右亲一口,还絮絮叨叨的说,要把段祁送去丞相府换谷书桃。
这哪行?
段祁平日里最讨厌的就是读书,而丞相府那地儿——全是书!
八岁的段祁着急了!
他自导自演了一场落水戏,本想趁机生个病发场烧,让段夫人答应不送他的丞相府,最好也能抱着他也左亲一口右亲一口。
奈何他从小习武弄剑,身体素质实在过于出色,在水里活生生的泡了半个时辰也屁事没有。
迫于无奈,段祁只得装晕。
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两天。
恍恍惚惚之间,瞥见他的便宜娘把原本炖给自己的鸡汤,一勺一勺的喂给谷书桃,段祁差点一口老血没喷出来。
凭什么他辛辛苦苦的在床上躺了两天,屁股都麻了,鸡汤不给他,反而给谷书桃?
八岁的段祁不服!
香气四溢的鸡汤味充斥他的鼻尖,饿了整整两天的段祁,痛苦而虚弱的叫了起来。
“谷……书……桃……”
气若游丝,恍若鬼啼。
喝着汤的谷书桃被吓得呛得直咳嗽,段夫人手上的碗跌在了地上,热气升腾的鸡汤洒得满地都是。
谷书桃最先反应过来,提着小裙子巴巴跑到了床榻边,扑闪着黑亮亮大眼睛。
“段祁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