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层层叠叠的墨云沉沉压在江面上,船体被灰白的帆拉拽着左右晃动,浑浊的江水随着呼啸的疾风被掀上了脚面,雨盈不由得拢紧披风轻轻战栗了一下。
在船上已经待了整整半旬,雨盈此前从未独自出过远门,听船上的伙计说,这一程约莫还需十日才能抵达。
丫鬟悦之紧跟在她身旁,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便又忍不住出声催雨盈回舱:“姑娘,外头太冷了,咱们还是早点进去吧。”
雨盈听着她声音有些沙哑,便点点头松开紧握着的木栏杆,转过身牵过悦之的手,一把塞进毛茸茸的披风,捂进自己的怀里。
双手骤然升温,悦之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又怕冻着雨盈,便将手抽出替她整了整领口,领着她往里走。
“长安,没想到长安这么远。”雨盈垂着眼轻叹。
悦之安慰她道:“都说长安热闹得很,到了长安就好玩啦,咱们去珍宝斋买首饰!表小姐有一副珍宝斋的手钏,奴婢瞅着那手钏上金丝铰得精密,好看得紧。”
雨盈却满脸落寞着低下头,雪白的香腮隐进了浓密乌发之中,悦之一下子噎了声,歉疚地拉着雨盈的胳膊:“姑娘,你看我这嘴,你打我吧。”
“无妨,待出了孝,带你去见识见识。”雨盈安抚地轻拍悦之的肩头。
悦之望着自家姑娘耷拉下的眉眼,自知闯了祸,便不敢再吭声了。
雨盈的生辰就在下月初,及笄的日子这么快就要到了,她从未想过自己倏忽之间便从父母膝下的痴闹的小女儿变成了双亲俱失的孤儿,此番还要独自一人去面对未知的前程,就连生辰,都可能要耽搁在路上了。
她要投奔的是瑾侯府,说是投奔,倒不如说是投嫁。父亲陈裕任工部侍郎时与瑾侯赵玉祁是挚友,那时他们全家尚未随着父亲被贬而搬出都城长安,在一次两家的宴席上,年仅五岁的瑾侯次子赵立言挣脱乳娘的怀抱,凑到陈裕的夫人余氏的孕肚前,一本正经地对在座大人们说里面有个漂亮的小妹妹,坐在上座的两位父亲相视大笑,便定下若生下来的是个女儿,两家便结为儿女亲家。
自然,陈氏肚子里揣着的便是雨盈了。雨盈出生那年,衢州大旱三月,一批批灰头土脸的流民涌入长安,朝廷动荡不安,父亲陈裕听闻妻子生产,下朝匆匆回府的路上望着街边坐躺着的熙熙攘攘面黄肌瘦的流民,心中不免烦闷不畅,那份郁结直到见到躺在襁褓里面颊红扑扑的雨盈时才得以缓解:“衢州大旱,百姓遭灾,我的女儿便唤雨盈可好,祈天降祥雨,百姓平安,我的女儿也一生顺遂。”
谁知次日衢州真降大雨,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陈裕自然欢喜不已,听陈裕提及此事的瑾侯也由此十分欢喜这个小女,便交代后院领着赵立言多与余氏走动。
雨盈在长安长到了五岁,便与赵立言一起玩耍了五年。五岁那年,父亲主持的工程出错,廊柱倒塌,碎木铺了一地,宫内从未出现过如此差错,皇帝震怒之下免去陈裕的官职。父亲郁郁之下决定迁去宁州。雨盈对年幼之事已无太多印象,却仍记得那日她坐在榻上,好奇地望着来来往往地仆妇收拾箱笼,母亲抹着泪与瑾侯夫人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赵立言坐在她斜前方的小凳上,手里拿着她的拨浪鼓,一言不发地低垂着头,无论她怎么切切唤他,他都不肯陪她玩。
在那样的氛围中,她好像也能够隐隐约约意识到这是离别了。
但她,已经忘记了他那时的模样了。
此番父母接连得急病而去,远在长安的瑾侯夫人派了两个嬷嬷来接她上都城,带来的手书上句句真切地安抚了雨盈一番,旋即提到本已在安排她与次子的婚事,此番邀她去侯府长住,等出孝后便与赵立言完礼。
回到厢房内,雨盈斜斜倚坐在简易的榻上,从案上拿起出去时搁在上面的志怪小说,却并未留意文中的精怪,而是侧耳听着舷窗外的风声出神。悦之在一旁望着雨盈被长睫遮着的眼睛,那双杏眼几月前还是流光溢彩地盛着光的,如今却在削瘦的脸颊上显得有些古井无波了,往日的姑娘并非是羸弱美人,相反是娇憨的明艳少女,爱穿红裙,爱戴金饰,笑闹地穿梭在庭院中,便像开在荒原之中的一朵娇花,是唉声叹气的陈府之中唯一的生气所在。
船上的小厮在厢房外的长廊上跑过,朗声喊着:“齐州越城!”。
船身在猛一震后晃动减弱,外头的嘈杂声瞬时喧腾了起来,似一锅烧开的水咕噜咕噜地响在耳边,雨盈知晓抵达新的码头了,她侧身支开身边的舷窗,要去看几天未见的岸边。
谁知船边紧停着一艘游船,阻了雨盈望向岸上的视野,那游船奢华非常,船身上有座雕梁画柱的双层阁楼,白日里还点着灯笼,淡暖的烛光从红色的灯笼纸溢出来,映在木制的墙面上。
雨盈饶有兴趣地打量起这艘游船,船尾甲板上的伙夫正收着锚,像是将要启航。
细细的笑闹声从上方传来,雨盈抬头才望见游船二楼的栏杆旁竟站满了人,远远瞧着是一群鲜衣公子,身边左拥右抱搂着身着轻薄衣衫的伶人。
明明隔着些距离,江里的水腥味也扑面迎来,雨盈却还是感觉缕缕脂粉香气从对面那楼阁上蒸腾而起,向自己细密缠绕而来。
她有些败兴,将要拉下窗户,却望见栏杆最左侧懒散倚着的一道安静的身影,周边是推杯换盏的嘈杂人间,他却拎着酒杯倚在角落里望着远处寂寥的江面,玄色长袍在风中猎猎扬动,眉目放松地留在自己的孤独世界。
他身边的锦衣少年笑闹着低头发现了隔壁船上探出来的那张莹白脸颊,便扬声向雨盈打招呼:“嘿!你要不要上船来玩?”
雨盈正出神地望着那抹玄袍身影,被那声招呼吓了一激灵,却也未急着关窗,只红着脸想着该如何应答。那个望着江上的玄衣男子收回了远眺的眼神,淡淡地在她身上一扫而过,轻飘飘地与她对视一瞬,在她怔愣的眼神里一擦而过,侧过头去时酡着些酒晕的脸颊便化出些笑意来,强揽着那个打招呼的少年往阁楼里走。
而那艘游船也恰恰离岸发动了,拍打江水的动静哗哗响在雨盈耳边。
微松了一口气,雨盈靠回榻上静静回想着斜倚在栏杆旁的那个人,心绪兀自翻涌起来,踏上这艘船半旬以来,她从最初的晕眩呕吐到后来郁郁失眠,无时无刻不在痛恨这戏耍她的命数,她对这命逆来顺受,将自己的指望寄托在遥远的瑾侯府里。
可是那展猎猎衣袍,就这样让她明了困囿自己的可笑,他就那样,豁达地任江风拂过,自顾自地立在这嘈杂的人世间。
她在这嘈杂方寸间仰望他。
抵达长安已是月末了,比雨盈预想的倒要快些。
一路上领着雨盈的两个嬷嬷在码头与侯府的小厮接上头,便请雨盈坐上了软轿,晃晃悠悠地朝侯府去。
雨盈撩开帘子望着繁华的长安街头,街边贩夫走卒接踵而至、人声鼎沸,铺子里游逛的女子们衣着繁复,头饰层层叠叠,多爱用精巧玉饰斜簪在云髻间,妆容更是精致,柳眉绛唇,时兴在额上配一抹花钿,各人所配花钿却又各有巧思,不尽相同。
“美则美矣,却也不比姑娘更美呀。”悦之凑在她身旁絮絮叨叨地轻叹了一番,又俏皮地捧起了自家姑娘的场。
雨盈伸手点了点她的额角:“到了侯府可别嚣张啦,到时我可不拦着他们把你给发卖了。”
悦之笑嘻嘻地揽着她的胳膊:“求姑娘疼我,可别把我发卖了。”
“姑娘还记得侯府什么样子吗?”
雨盈细心回想了一番:“五岁能记得什么,我只隐约记得侯夫人的样子了。”
“想来侯夫人是个好相处的,老爷落魄了,侯府不仅没有悔婚,还年年给姑娘送生辰礼,是念着姑娘哩。”
“但愿如此吧。”她神色又略有黯淡。
侯夫人何氏已经早早领着一群人等在门口了,一瞧见那顶小轿便走上前去,就亲自上前掀开帘子去拉雨盈的手:“心肝儿总算到了,这一路辛苦了吧,若不是我身体已不大好,定要亲自去宁州接你。”
雨盈下了轿子忙向何氏福身见礼,何氏口里道着好孩子把她扶起身来,亲亲热热的打量一番后夸她模样生得周正。
何氏拉着她往里走,到了正厅坐稳后便跟身后的郎君姑娘们介绍雨盈:“孩子们,快来见见陈家的雨盈妹妹。”
“这是大哥哥立信,字建途。”何氏向雨盈笑道,“你小时候还将他打出鼻血过呢。”
雨盈突闻自己的糗事,有些讶异又害臊地向眼前的瘦高青年见礼:“请世子安。”
赵立信温和一笑,也微微躬身回礼:“妹妹不必客气,唤我的字便好。”
“建途哥哥。”雨盈便笑着唤了他一声。
何氏又向她一一介绍了府里庶出的三个姑娘和一个郎君。三个姑娘模样长得相像,但打扮却风格不同,大姑娘名唤重珍,比雨盈大两岁,身着一身月白长衫,体态端庄淑仪,新珍和琦珍与雨盈年纪相仿,琦珍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比雨盈还小一岁,两姊妹都穿着粉红色的薄夹袄,脖子上带着金晃晃的项钏,面庞俏生生的带着些稚气,胖胖矮矮的庶出郎君名唤立昀,今年才十岁,姐弟四人都是由齐姨娘所出,“府里的姑娘们都很本分,你来了正好有她们做个伴,最大的重珍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明年就出嫁了,原本明年也要将你跟建语的婚事一起操办起来了,我可怜的儿啊...”
雨盈拉着何氏感伤了片刻,便忍不住好奇问道:“二哥哥不在长安么?”
“建语去年中了同进士,如今在户部任职呢,走马上任后多有应酬,最近跑到齐州去了,也不知道这小子天天在干什么,如今知道你要到了,估计星夜兼程也要赶回来啦。”何氏破涕为笑地拍拍她的手,“等他回来了,我将他拎来见你。”
几个姑娘们也开始笑嘻嘻地打趣雨盈,雨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淡淡一笑。
齐州,江风呼啸的齐州,他也在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