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楔子 ...
-
正德二年,阳春三月。
偌大的皇城如巍峨的山峦,静默无声的耸立在金光灿灿之下。
午门旁的雁翅楼上,有一座重檐攒尖顶阙亭,名曰“五凤楼”,亭子里站着三三两两几个人影。
“哼”!
一声冷哼打破了这仿佛亘古不变的寂静。
“卫钦这厮,连朕的旨意都不听了,他眼里只有先帝,没有朕这个新帝,死不足惜!”
说话的是身穿龙袍、头戴翼善冠的少年皇帝。
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量瘦弱又纤长,面皮白净,衬得眼窝下的一团青黑格外显眼。
此刻,那双炯炯有神又疲惫不堪的丹凤眼里,充斥着不屑和冷酷。
他手中拿着一个“千里镜”,这是泰西诸国进贡来的奇珍异宝,可以使人看清远处的景象。
这少年皇帝,在这个温风如酒、无事可做的上午,正拿着“千里镜”远望午门广场上的大刑——廷杖。
廷杖是针对朝廷官员的刑罚,触怒皇帝的官员会被压到午门旁的东侧道上,褪去官服,用麻布兜绑住身躯,由锦衣卫用栗木棍子击打,同时还有司礼监的太监监刑。
少则二十棍,多则八十棍。
数量太少不足以彰显皇威,数量太多又会把官员直接打死。
因此量刑的司礼监太监往往会酌情报出棍杖数目,以达到羞辱官员又不致丧命的目的。
这是国朝以来的惯例。
这是少年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廷杖,他对万事万物都有十足的好奇,对廷杖也不例外。
因此他早早的就登上了午门旁的五凤楼,拿着“千里镜”看午门上的廷杖“大戏”。
他虽然才登基两年,但这天下已经悄然发生了大变。
他渐渐才明白,原来廊庙之间有这么多隐藏的奸臣和邪徒之辈。
多亏了刘瑜公公,陪着他在钟粹宫内尽情玩耍,又陪着他坐稳了这偌大的江山。
今日主持廷杖的就是他的心腹—刘瑜公公,受廷杖的是一些大小奸臣们——比如督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卫钦。
刘瑜公公说,这个卫钦是个十成十的大奸大恶之徒!
卫钦不光上奏折污蔑刘瑜公公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结党营私、草菅人命,还要少年皇帝赶快斩了刘瑜公公,以平息天下人的怒气。
最可恶的一点是卫钦居然说少年皇帝有眼无珠、不能知人善任,败坏了先帝遗留下来的大好江山,让朝野臣工大失所望,不能正自身之德,如何正他人之德,不堪为天下明主……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刘瑜公公是跪在地上低着头说出来的。
听听,这是忠心的臣子该说的话么,这分明就是依仗着自己两朝大臣的身份来欺负年少的新帝,分明就是要把新帝的心腹全部铲除、让新帝变成一个牵线木偶,从此任人摆弄!
更有甚着,说出这样的话,是乱臣贼子,其罪当诛啊!
卫钦此人,包藏祸心,其罪当诛!
刘瑜公公激愤的表情和话语浮现在少年皇帝的脑海里。
他耸了耸肩膀,眉眼一扬,竟然笑了起来。
刘瑜公公那个样子,生怕自己信了卫钦的话、降罪于他。
其实就算卫钦说的是真的又怎么样呢?
他才是万人之上的天子,才是受命于天的皇帝,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他保着刘瑜公公,就没有人能扳倒这个司礼监大太监的地位。
那些罪名,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他富有天下,指缝里漏给刘瑜公公一点钱财、一点名利,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刘瑜公公正在帮他营造“豹房”、遍寻天下美女、遍寻天下奇珍呢,这个节骨眼上,什么人都不能给刘瑜公公抹黑。
卫钦奏折上那些话,蔑视皇恩,诋毁功臣,罪当万死。
然而,他不是一个喜欢滥杀无辜的帝王。
他又拿起“千里镜”看向午门广场。
黑压压的一片臣子们,纷纷低着头颅,像一群缩着脖子的花绿鹌鹑们,他们正在被迫观刑。
金水河畔,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站成了一堵墙,逼迫众人不得后退的人墙。
御道高台上趴着一个破衣烂衫的人,他被两个锦衣卫的棍棒夹在地上,像一条被人扔到岸上的鱼,扑打着尾巴想要活下去。
这就是皇帝和刘瑜眼中的大奸臣——卫钦。
卫钦的头上脸上都是血,身上伤痕累累,血渍斑斑,处处昭示着触怒刘瑜公公的悲惨下场。
卫钦抬起肿胀充血的一只眼睛,努力斜睨着看向高台下的刘瑜公公。
他全身都被麻布兜捆着,动弹不了,只有一双眼和一张嘴还是自己的。
一个以口舌为武器的御史,什么时候都不能抛弃自己的武器。
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
他还不曾被真正的钳口结舌,那就不能坐视江山沉沦、黎民遭难,坐视刘瑜一个阉宦之辈,祸害了大昭江山!
到了这个时候,生和死已经被他置之度外了。
“刘瑜,你索要天下三司贿赂,一人千金,甚至有五千金者。不与则贬斥忠良,与之则拔擢小人。更有甚者,逼死清官,买卖其家人,致使家破人亡、沦落风尘。一贼弄权,通国寒心,万民失望,愁叹之声动彻天地!陛下懵然不闻,使之坏天下人事,乱祖宗之法!”
卫钦喊得声嘶力竭。
他的喉咙里有一股气血之性,像钱塘江的大潮,汹涌着要淹没了这个静默威严的皇城禁宫。
刘瑜披着一身薄狐裘,他听得浑身发抖,气得不成样子,脸上的一层皮子都要掉下来了。
大胆狂徒,竟然真的敢在午门把这些事情说出来。
小皇帝正在五凤楼上观刑呢,万一听到了、质疑起了自己的忠心可怎么办?
他才是皇帝唯一的耳目,所有人的奏折、所有人的谏议,只能由他转达给皇帝!
上达天听,这是他刘瑜公公的专属。
想了一会儿,刘瑜伸手唤过了一个小内侍,他小声道:“赶紧去五凤楼待着伺候,若是皇爷问起卫钦,你就如此说……”
小内侍点头哈腰的走了。
刘瑜满意的点了点头,他转头看五凤楼,金光从云层中漏下来,照得那黄绿琉璃、重檐翘顶格外的灿烂、辉煌。
卫钦还在喊,“请陛下诛瑜以谢天下,然后杀臣以谢瑜,此臣之愿也!”
刘瑜随手抽了一根马鞭,缓步向高台走去。
这些蝼蚁之官,何尝能撼动天威呢?
他嘴角噙着一股意味不明的笑,既是嘲讽,又是自得。
满朝臣工都在金水河畔站着观刑,哪有一人敢出言相助?
卫钦的眼睛里,露出了刘瑜一双漆黑的、沉重的马靴,然后是马鞭的破空之声,落到后背上是火辣辣的疼。
耳畔有刘瑜浓重的喘息声,年纪大了,这样的体力活不好做。
这股疼痛让他几乎晕死过去。
卫钦吐出一口血来。
他躺在地上,看着天上云影重重,天光乍泄,好一派云销雨霁的美景:
“陛下不杀刘瑜,当先杀臣,使臣得与比干同游地下……”
刘瑜又举起马鞭,狠狠一抽他的头脸,登时血肉模糊,但卫钦一声不吭。
神魂已逝。
他死在了诏狱的门杖、午门的廷杖和刘瑜的马鞭下。
但他的忠义之道让观刑的大臣们胸中激荡、热泪横流……
吾道不孤。
五凤楼上。
少年皇帝嘴里咀嚼着一串樱桃,眼上搭着千里镜,仍然在看午门广场。
千里镜好是好,就是听不见动静声响,像是一个聋子,未免无趣。
吐出樱桃壳子,他漫不经心问道,“卫钦可有忏悔之言,若是诚心悔过,朕也不是小气量的天子。”
父皇去世前告诫过他,要坐一个有雅量的天子。
给卫钦廷杖的惩罚,也够了。
一个小内侍呼吸微重,像是刚刚疾步登楼而来,但所有内侍都主动给他让出路来,因为这是刘瑜公公手下的人。
听到皇帝问话,他上前几步,义愤填膺道:
“奴才刚去听了,全是些污蔑皇爷的脏话,说皇爷年少、不能禀国,得虚心听取阁老们的意见,说皇爷有眼无珠,竟然任用宦官,说皇爷是昏君当道,他宁死也不屈服皇上淫威……”
少年皇帝登时一扔千里镜,气得从栏杆上起来,把乘着果子的玉盏往地下一摔,气冲冲道:
“乱臣贼子,万死难逃其咎,传朕旨意,处死卫钦,全家流放岭南,永世不得翻身!”
他觉得卫钦辜负了他心中的打算。
如此乱臣贼子,不死不足以正皇威。
少年皇帝脑海里闪过父皇在世时的教诲,父皇说为人君者,切要以仁慈为上,不可偏听偏信,要明辨是非……
然而那回忆如春风一般的短暂,片刻就消失在了刘瑜的喊叫声中:“皇爷,皇爷,处置了这狂徒,奴才陪皇爷去找个新物事玩……”
刘瑜挤眉弄眼,那是淘到宝贝的献媚和忠诚。
皇帝洒然一笑。
那些仁慈教诲再次被吹散。
女孩儿卫霁的命运,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