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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相传,沈世子在这一年得了一柄绝世好剑。

      剑身银白,通体莹润,顶端圆滑,似新月弧度。剑柄中央镶嵌一颗碧落鲛珠,挥舞时剑光似月华,无锋胜有锋,世人唤其“枕月”。

      同年白露时节,述元北部边境流寇作乱,民不聊生。一支山野军队凭空而起,数周内击溃流寇,斩尽余党,还了当地一个太平盛世。随着百姓呼声渐高,皇帝抱着镇抚之心,命宣亲王之子沈怀携圣旨前往边境,封其统帅“抚远将军”之称,并邀其回京,为天子贺寿。

      于是皇城脚下便有了这样一幅景象。

      车队富丽堂皇,满载金银布匹,随从护卫百余人,浩浩荡荡绵延数里。沈世子在那最前头,他不乘轿,而是骑一匹昂扬的黑骏马,枕月在右手折射出耀眼的日光。那轻铠下白衣飒飒,眉目间神采飞扬。他回首扫视送行的人群,缰绳一甩,骏马便替背上的俊朗公子踏开步伐,行阵整齐的车队迎着秋风与落叶,浩荡北上。

      数日后的北部边境,圆月下一人一马飞掠过陡峭山路,将尘土卷进崖顶营寨。严秋单膝触地,将信呈上。苍煜斜倚在虎皮卧榻,狭眸半抬,漫不经心接过信笺。

      只见铜黄信纸上,浓墨挥舞着寥寥数语。阅毕,那薄唇挑起的笑意愈发深冷。

      “好巧不巧。”

      严秋左臂抬起,横于胸前,是劝谏的姿势。“主上。”

      苍煜从座上站起,随手抽出一把长刀,二指缓慢抚过其刃间寒意。

      “我知道,你不必忧心。阿诉留下的四字,“徐徐图之”,没有人比我更明白。”

      严秋剑眉微蹙,似是听到什么令他不悦的字眼。他躬身一礼,意欲离去。身后的苍煜却叫住了他。

      “怎么,听不得我叫他阿诉?”

      严秋眸间的不悦又深了几分,带些不易察觉的悲凉。“他是你师父。”

      “我向来不是什么讲究纲常伦理的人。他教给我的第一课,就是以下犯上。”

      最后四字被故意加重,只见油灯下伫立的身影微微颤抖,垂下的双拳已然攥起。严秋余光向后瞥去,正好对上苍煜一脸玩味的笑容。他极力克制,才没将拳头挥出去。

      “你好自为之!”

      “我好不好,你都得遵从你前主子的遗嘱,效忠于我。给我准备些黏土和上好的墨汁,以后我每日都需要它们。”

      严秋没再答话,伸臂一掀门帐,大步跨出。

      旁人离开后的军帐,一盆火炭烧不尽它的冷清。

      苍煜将戏谑神色卸下,面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他用铜黄信纸包着一块崭新的炭,丢入军帐中央的火盆。一道优美的弧线划出,火盆之上多了缕青烟,却并没有变得更暖。苍煜转身拿出虎皮卧榻旁的一壶烧酒,斟了两盅。

      “今夜月圆,我陪你喝两杯。”

      边塞的酒向来辛辣,苍煜仰头,一口闷下。烈酒顺着喉咙烧遍肺腑,却让他的神志更加清醒。

      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十五年前那个和一堆孩子抢肉的自己。又瘦又小,却浑身一股狠劲儿,以命搏命的打法,最终抢到了那一小块已经掉在地上的肉。什么味道已经没有印象,苍煜只记得抬头后,有个高大的男人向他伸出手。

      那双手很宽厚,遍布厚茧与伤痕。不算干净,但大抵会是温热的。苍煜鬼使神差,就将手递了上去。

      男人将他拉到身边,蹲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小苍煜摇头,“我没有名字,我是第五个被捡来的,就叫小五。”

      男人沉思数秒。“你可是住在村尾枯杨树旁的那一家?”

      小苍煜一惊,下意识点头。

      “那你可不是他们第五个捡来的了。”男人一笑,揉了揉他脏兮兮的头发。“我们做个交易。去将你父母杀了,提头颅来见我,我就收你为徒,天天有肉吃。”

      六岁日日清汤寡水的孩子无法拒绝男人开出的条件。夜里,趁所有人睡去,他爬上养父母的床榻,一刀一个,直插咽喉。

      他用布袋子裹着两个头颅,浑身鲜血,踉踉跄跄跑到幽篁山脚下。

      男人早已侯在此。夜风中的一道孤寂凛然的背影对着苍煜,月色下只有不断被吹撩的衣襟。

      “跟我走吧。”

      小苍煜跟着男人上了山,却并不是想象中的好生活。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六岁孩童稚嫩的臂膀上鲜血纵横,却仍在站在死尸堆里将匕首扎入别人的胸膛;他在无窗无光的暗室里练习听声辨位,被四面八方不知何时而来的虫蛇咬的遍体鳞伤;狂风呼啸的山顶挥动重剑,无法掌握其力道,一剑砍在自己左臂,血与泪一并流下……

      然而在所有痛楚之后,男人赐予他温饱,赐予他柔情,也赐予他身份与姓名。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徒弟了。为师替你想了个好名字。苍煜,苍,意为天,煜意为火,碧落语中,谐音满月,是我收下你那晚,天边的月色 。”

      “那师父叫什么?”

      “师父叫游诉。”

      ——游诉。

      苍煜指节泛白,精铁打造的酒盏在那样的力道之下已然变了形。一壶烈酒见了底,火盆上跃动的空气渐渐凝结成那人的轮廓,好像就坐在苍煜对面。

      “阿诉,为什么要用你的命换我的命?”

      苍煜对着那个虚幻的影子喃喃。这个问题,他也问过严秋很多次。

      “严秋,他为什么要救我?”

      “我不知。”

      “我没有完成任务,我分明是个叛徒。”

      “……”

      “严秋,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将我救回来?”

      “……”

      “这副新面孔,似乎很像他。”

      铜镜内,一张堪称鬼斧神工的面容刻画其上。鼻骨高挺,薄唇锋利,下颚尖峭,五官线条流畅而刚毅。只是左眉上那处截断并没有消失,镌刻在阴戾断眉之下的,换之一双像极了游诉的狭长墨眸。不笑时阴沉冷厉,寒意凛然,愉悦时眼尾上挑,显得深邃而多情。

      重生后的这副皮囊,一半像他,一半像自己。

      苍煜没有注意到身后严秋的复杂目光,继而向下望去。锁骨,胸膛,肩膀,身体各处的疤痕都一齐消失了,刀剑曾经刺入皮肉,贪婪地在他身上留下印迹的地方,全都焕然一新。唯独剩下颈间一道极细的线痕,泛着微微的红色,横亘在咽喉处。

      ——这里曾经被划开,以一把无锋的剑。

      严秋站在不远处,看苍煜眸中的悲恸转为浓烈的恨意。苍煜一口热血涌上喉间,而后被硬生生压了下去。独属于血液的腥甜充斥在口腔内,他的后槽牙细细碾着,品尝着这令人疯狂的,仇恨的味道。

      “他既将命续给了你,便是希望你能完成他未完成之事。”

      严秋冷冷的声音传来。半晌,苍煜才缓缓的放下铜镜,站起身。

      “你去代我召集所有灵教残存部下,述元北部边境,落霞镇集合。“苍煜微一停顿,似是想到了什么般。“算了,还是以上任灵首,我师父的名义吧。”

      严秋没有二话,应允后便转身退下。苍煜打开暗窗,让阳光直直照进这一方阴霾,打在桌上那柄黑色长剑上。

      ——犹记得,不过十八年前,这还是一把令人闻之色变的剑。

      据说,这把剑沾染过每代灵首的心头血,因而凶煞无比。在新任灵首继位时,会从上任手中接过此剑,而后将其一剑穿心。

      “灵”中教徒,生前是灵的人,死后是灵的鬼。

      也有人说,这把剑聚集了所有化为厉鬼的灵首魂魄,使用之人会遭到反噬,心中只剩下仇恨和恶念,此剑出鞘,必见血光。

      苍煜是不信这些传闻的。在他的世界里,游诉待他真诚,护他周全,乃是有血有肉,至情至性之人。但这并不妨碍人们为这把剑取了个应景的名字,灭生。

      苍煜拾起这剑,墨锋出鞘,寒意凛然。他想起十八年前那场碧落的亡国之战中,死去的人的鲜血。

      那时,天下三分,述元、碧落、刹空各居一方,三足鼎立,成制衡之势。述元居中原广阔的疆土,碧落临近南海,境内多深山密林,刹空则以西北戈壁为界,占据广袤却苍凉的西陆。

      灵教始于碧落,盛名远扬三国。它明面上为一派宗教,但实则为一个刺客组织,只要接下任务,必会完成,不死不休。古往今来,数不清的官僚商贾一掷千金,只为买下这把三国境内最锋利的刀,杀宿敌,除心患,不沾血腥地坐拥安宁。

      而这江湖上,有人骂灵教不辨黑白,聚了天下豪杰,却偏要做那推磨鬼。有人叹灵教乃是真性情,百年间唯奉钱为正道,从未改变。

      原本这三国互封边界,鲜少来往,正值太平元年,祥和安稳之时。谁料十八年前的寒冬腊月,碧落却中了述元与刹空突如其来的埋伏,在数月内沦陷。刹空将碧落精骑引至深林,用迷雾阵法困住,而述元宣亲王沈决亲自挂帅出征,直攻皇城。

      城门失守。最后一役前,碧落皇子与公主齐齐跪在灵教前,请求身怀绝技的刺客们护国参战。

      跪了一天一夜后,碧落三皇子被迎入内,无人知晓他与灵教达成了何种契约,但次日清晨,碧落国主横死在寝宫中,被人一刀毙命。

      三皇子听闻,拔剑自刎,临死前留下四字血书——非我所求。

      国主身死,碧落覆灭。灵教自此,声名狼藉。

      无人知其中恩怨始末,但灵教被打上背信弃义的罪过,从此分崩离析。刹空掠夺了碧落的财富,碧落的疆土尽数被述元收入囊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们纷纷退隐,桃源竹林天涯海角,隐姓埋名各自求生,而灵首也不知所踪。人们纷纷叹惋,邪剑灭生的传闻要到此为止了。

      碧落灭国后的第三年,游诉在岭南的村尾捡回苍煜。十二年,足够淬炼一把最好的杀器。

      幽篁山上十年如一日。出师那天,苍煜跪在游诉膝前。

      “去吧,替我去报仇。沈决那人疑心重,不易接近,而今已年迈,更无用。他有一独子沈怀,年少有为,聪慧无双,你去杀了他。”

      “这是你今生,唯一需要完成的事。”

      “而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教你。”

      苍煜猛然回神。酒醉迷蒙的狭眸中,一丝清明逐渐跃上瞳孔。

      门帐旁是严秋不知何时送来的黏土和笔墨。苍煜起身,将东西取回,翻出一面蒙了灰的铜镜。

      半柱香后,一条足以以假乱真的骇人刀疤跃然其上,自左眉延伸至右颊,完美地掩盖了眉上那一处截断,却将原本流畅的五官线条一分为二。

      这是卑劣的障眼法。即使已然脱胎换骨,仍怕那人认出一丝一毫。只是颈间极细的红痕如此刺眼,像是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

      沈怀,沈霁白。

      他透过镜中斜穿面颊的刀疤,望见那个月白袍的身影。

      第一世,我没能杀了你。这一世,我不要你死,但我要你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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