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旅行者》我以火的十字

103、阿贝尔

　　兴许是这位海上皇帝为了缅怀他们之间逝去的十几年光阴，也或许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为了让挚友得以发泄。凯多和伊蒂丝的这一战，要比他们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持久。

　　然而再精彩的表演也终有落幕的时候，这一战最终以伊蒂丝在凯多左颊留下一道一米左右的爪痕，而她本人也被对方折断右脚作为终结。

　　盘踞于长空的巨龙与深坑中的少女相互凝视，金色的兽瞳缄默的看着那颗混着血色的泪珠从少女的眼角滑落。他知道这眼泪无关乎她此刻的境遇，无关乎身上的痛楚，更无关乎被强行掳掠至鬼岛的无助。

　　这些通通都不是让她落泪的理由。

　　凯多一直都知道，他的老朋友内心深处一直埋藏着一股无处安放，熊熊燃烧的火焰。然而此去经年，再次相见，这烈焰几乎快要把她焚烧殆尽，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遮天蔽日的巨龙注视着他眼里唯一的人类，那常年饱含愤怒，象征着血雨腥风的龙脸，在这一刻竟意外地叫人看出了一丝失望之色。

　　良久，巨龙发出近乎叹息的长吟，口中泄露而出的龙息与云雾交融。像是深有体会的过来人的口吻，凯多将他历年来的心得和盘托出。

　　“伊伊啊，我可怜又可爱的挚友，为什么要为了无聊的价值观犹豫或驻足呢？你若是不满这个世界，那就改变它，征服它，统治它。想不明白的事情，直接摧毁就好了。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没有办法让你服气的话，就用你的魔军将他们淹没吧！”

　　到了最后，他几乎是咆哮出声，“摒弃那些无谓的念头吧！我的朋友！和我一起实现当初的誓言！让这个无聊透顶的世界变得更加有趣些吧！喔咯咯咯咯咯————”

　　深坑中的少女仿佛回应般的仰空长啸。

　　………

　　……………

　　暂且不提凯多在说了一番豪言壮志，接着就撇下众人跑去搞自杀后，被遗留在现场的三灾们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伊蒂丝在凯多走后，仍旧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躺在坑里无人问津。

　　等伊蒂丝拖着扭曲的右脚，自力更生的从坑里爬出来，才终于换来了三个木头桩子的瞩目。

　　三人面面相觑，奎因是最先溜走的那个。别说现在的伊蒂丝，就算是还没疯之前的伊蒂丝，亦或是过去的女魔头阿伊，奎因对这两人一向都是敬而远之的。

　　没办法，谁让她们一个两个的都喜欢炸他的实验室呢。光是解决船长惹出来的破事就已经足够头疼的了，他还想多活几年，多见小紫几面。

　　即便是出了名头铁的杰克也知道他的烬大哥从来都不耐烦这个海军女人，不过是碍于命令不得不听从罢了。如今总督不在，伊蒂丝不记事，没了被人打小报告的顾虑，想来烬大哥也没必要再装模作样了。

　　三灾中最莽最冲的杰克难得有眼见色的想要上去捞人。然而天不遂人愿，难得脑袋开光的杰克居然没有机会施展，身旁的男人比他更先一步地把人捞了起来。

　　杰克握了握空落落的手，一脸不解的望向全身漆黑的男人。目光下移，他抱着女孩的动作是那么的小心翼翼。

　　面对同僚不解的眼神，烬简言意骇的说，“你会弄疼她。”

　　对于烬的异常，杰克虽然感到困惑至极，但这并不妨碍他将这个机会拱手让人，乖乖让道。更何况，他也自认自己做不来那种照顾人的精细活儿。

　　只是……真奇怪啊！

　　那个总是恨不得把‘阿伊’甩到太空之外的烬大哥居然会关心她疼不疼？？

　　单细胞构造的杰克表示他搞不懂。

　　………

　　……………

　　夜风掠进，烛光摇曳。

　　微弱的烛光映着伊蒂丝的侧脸，像是镀了一圈小小的金色毛边。烬坐在榻上，目光晦涩的凝着她的睡颜久久出神。

　　现在想想，其实要说讨厌，他也没有多讨厌伊蒂丝，甚至还有点同情她。

　　不，与其说是同情，倒不如说是理解，出于一种身受同感的心态吧。更何况大家都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如今再说同情也未免过于虚伪，再者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她呢？

　　不过是同为极致皇权以及膨胀欲望下的牺牲品罢了。嘛…话虽如此，但这并不妨碍烬对她身为阿伊的替代品这件事而感到膈应。

　　毕竟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对阿伊的亵渎！

　　是的，直到今天之前，烬都认为伊蒂丝不过是凯多因为思念故友而找回来的替代品罢了。即便他们三灾已经多次暗示凯多，她们除了性别为女之外再无一丝相似之处，但凯多就是有着这样的一种迷之自信的笃定。

　　凯多笃定的认为这个海军就是阿伊。

　　烬不能理解凯多的笃定源自于何，正如他至今都无法理解，为何当初的她可以这么笃定的对他说出那样的一番话。

　　烛光在轻轻摇曳着，思绪顺着那忽明忽暗的节奏在慢慢地向后倒退，退回流逝的岁月，退到当年……

　　当时的他还远不如现在的沉稳干练，还是会为了某些小事而耿耿于怀，做出一些头脑冲动的事的年纪。

　　女人慵懒的靠在游廊的栏杆上，月光洒在她身上如同月下仙子，散发着莹莹清辉。看起来神圣又无暇，让他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然而女人此刻正吧嗒吧嗒的抽着细烟杆，身上的白底滚金边羽织随着她的动作缓缓落下，意外裸露的颈项和香肩为这圣洁的一幕带来了无尽的幻想。

　　像是怕惊扰到女人，烬连唤她的时候都那么的小心翼翼，“……阿伊。”

　　察觉到烬的到来，女人回眸对他笑了笑，“阿拉~小乌鸦，你怎么来我这了？宴会结束了？”

　　“别这么叫我。”虽然烬想说的是他一点也不小，不论是身高年龄还是……咳嗯…但那一刻的他只觉得女人的声音像是春风拂柳般，在他本就不大平静的心底轻轻扫过，荡起一池的波澜。

　　他庆幸自己的脸庞被隐藏在面具之下，才不至于让女人看破他的窘态。烬说了句没什么，然后非常自然地靠在离她不远处的栏杆上。

　　良久，他才低声问道，“…你在想他？”

　　“诶？阿贝尔是在关心我吗？”名叫阿伊的女人妖娆一笑。

　　烬不理解，都这种时候了她怎么还笑得出来。他直勾勾的望着她，说，“已经一月有余了，你该不会还觉得他在外面什么都没做吧？也许他压根就把你忘了，现在不知道正躺在哪个女人的肚皮上风流快活。”

　　阿伊轻轻摇头，浅浅的抽了一口细烟杆后，才满不在乎的开口，“诶~才不会呢~任何人都有可能这么做，但唯独他永远不会的。”

　　面对阿伊的无动于衷，以及她那份笃定的口吻，烬只觉得心里燃起了一阵无名之火。他不明白，不明白女人为何能这么的自信，就那么笃定那个男人不会背叛她吗？那个男人他何德何能，能得到女人全身心的信任？！

　　“你为什么就那么笃定呢？但凡是人类总会有劣根性的。”

　　“唔…因为啊…”阿伊像是想起了什么值得回味的过往，连那笑容也比烬以往所见过的都要柔和得多，“…因为无论我是谁，变成什么样子，哪怕是忘了他，他都一定会找到我的。”

　　“是啊，他一定会找到我的。”她的眼里满是笑意，像是一束暖阳一样闯进了他的心房。烬想，他大抵是一辈子也忘不掉这个笑容了。

　　只是……有点遗憾吧。

　　遗憾这笑不是因他而起。

　　不过…或许现在的他能弥补这份遗憾也不一定。

　　下一秒，似乎为这个认知而感到一阵荒谬，烬不由得露出一抹苦涩的笑。虽然烬不想承认，但正如杰克今天问他们的那个问题一样。

　　【…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个海军越来越像阿伊姐了？呃……我是说…感觉上？】杰克憋了半天，始终找不到更好的词儿，但这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贴合他想法的说辞了。

　　奎因像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打了个冷颤后也跟着应和。

　　是的，别说杰克和奎因，就连烬本人也很常有这种感觉。只不过他的理智让他始终秉持着怀疑的态度，他不能让百兽陷入这种假想中，尤其那假想的中心还是个海军。

　　可一次是凑巧，两次是偶然，那三次四次呢？尤其是在她意识混乱后和凯多的那一战，身上所爆发出来的气场几乎和阿伊的重合。

　　像，太像了，就连她们的霸王色霸气都几乎一模一样。虽说每个拥有霸王色的人都是万里挑一，但霸气这玩意就跟指纹一样，每个人都不一同，都是独一无二的。

　　这让烬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或许她真的是阿伊也不一定。可这个念头才刚刚浮现，几乎是立刻的烬又否定了这个观点。

　　如果伊蒂丝就是阿伊，那这段时间以来，他到底对阿伊做了怎样过分的事？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烬不敢想，也不愿意往深处想…

　　愧疚吗？

　　嘛…凭心而论，如果她真的是那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比起这些…比起意识到自己误伤了阿伊这件事，更让他受不了的是自己竟然再一次的输了。

　　是，他确实是心怀愧疚不假。但烬打心底里无法接受自己又一次的输在了起跑线上这一事实。说他是自尊心作祟也好，男人的虚荣心也罢，无论如何他都接受不了那个男人真如她所说的那般，再一次的找到了她！

　　而且比他们任何人都要早！

　　就在烬深深地陷入思绪的漩涡之中时，原本静谧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阵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这让向来警惕的烬瞬间从万千思绪中抽离。循声望去，他对上了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懵懂迷惘的，像不谙世事的小鹿一样。

　　“…阿伊。”烬轻声呢喃，一如当年他害怕惊扰了那位月下仙子般的小心翼翼。

　　床褥上的少女歪头看他，用带着无限困惑的口吻，说，“……阿…伊？谁？”

　　听见她的问话，烬自嘲的笑了下，似乎为自己还抱有些许期待的想法而感到好笑。毕竟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啊，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是啊，她不记得了。

　　像张白纸一样，不记得自己，不记得他，不记得过往的一切，那么那个男人也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吧。

　　既如此，那他何不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加以利用呢？

　　一个轮廓模糊，只有些许雏形的念头逐渐浮现。心里有了打算，烬再次把注意力放回伊蒂丝身上。看着她茫然无措的样子，烬摇了摇头，指着她说，“你啊，阿伊是你，你就是阿伊。”

　　伊蒂丝微微垂眸，嘴里喃喃细语的重复着那两个字，似乎在思考两者之间的关联。半响，她抬头望着烬，那神情像是在问他，你呢？你又是谁？

　　男人读懂了她的意思，“阿贝尔。”

　　“阿贝…贝？”

　　烬难得有耐心的纠正她，“阿贝 尔。”

　　“阿伊…”伊蒂丝指着自己，接着手指一转指着烬笑眯眯的，“…阿贝尔！”

　　“啊啊——没错，阿贝尔。”似乎被她的回应所取悦，男人轻轻地颤笑出声，只觉得心里一阵熨帖。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烬翻了翻一旁的和箪笥，翻出来几包小零食。他拿起其中一包在她面前晃了晃，见她巴巴的望着，烬瞬间失笑。

　　说来这些零食还是伊蒂丝之前让他置办的，之前百般不愿如今倒是叫他赶上了。

　　在她快要急眼的时候，烬收起了逗弄的心思把东西递给她。一贯沉静克制的眼眸里透着毫不掩饰的炽热，男人发出低沉到近乎诱哄的嗓音，“阿伊说的很棒，再试试看吧。”

　　似乎是感受到对方愉悦的心情，也或许是受到奖励的鼓舞。总之，伊蒂丝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傻乎乎的又唤了烬几声。

　　阿贝尔，阿贝尔，阿贝尔。

　　平平淡淡的几个字，他自己说出来不觉得有什么，旁人这么叫他亦是如此，可从她嘴里吐出总觉得变了味。

　　阿贝尔——

　　他的阿伊还一无所察，小鸟啾鸣般一遍又一遍的叫着他。

　　听着自己的名字被不断唤起，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喉结不自觉的上下滚动，呼吸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紊乱起来。他伸手抚上她的脸庞，从眉眼一路下移，再到那仍旧苍白却触感上佳的唇瓣轻轻地磨挲着，“…阿伊是个乖孩子呢。”

　　呵，就算被你先一步了又如何？

　　过去如何他改变不了，但未来可以有无数种可能。

　　只要她在这里。

　　只要她永远都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