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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回〗 ...

  •   这一道罡风堪堪擦着步惊云的衣角劈去,斜断在黄土夯实的墙里,足足嵌进尺把深。
      步惊云一个滚地腾起身,用余光瞥了眼披风外沿水滑的裂痕,稍稍有些不快,但这种不快也只来得及在眉脚停留片刻——第二道罡风来了。
      并非刃鞭,也非凶兽形态的天罪,仅仅是刀剑般冷厉的天罪,却超越了卷刃削斩的凶残,仅以其原有的姿态咆哮着、回应我主天地同伤的怒吼;赤手空拳的步惊云,没有绝世傍身的步惊云,如何接得这旷世狠戾的一刀!

      只有天罪听得到,也只有天罪能听到,这个男人内心疯狂的呐喊。
      为何不救他!为什么不救他!!你们!为、什、么、不救他……!
      这样的声音不曾停歇,也不会有消失的一天,哪怕在他将心撕得鲜血淋漓之后。他不知道还能恨谁,再多的杀戮也平息不了他胸腔中鼓噪的愤怒,他在他心中固执的不肯死去,然而又断无可能再用那个声音唤自己一声大哥。
      天罪只是人类手中的一堆精铁,一部神兵,一把用于生杀予夺的利器,它被冠以凶兽之名却不能像凶兽那样行走思考,它的重生只是为了再度杀戮,但它似乎从来都是快乐的,它不遗余力地回应饲主的要求,快意的生,壮栽的死,纵有遗憾,绝无后悔。它不会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任主人,但它挑选的每个人,每个选中它的人,都在寻求着某种共存,是精神的回溯抑或记忆的延续,它以他们的心愿为食,并肆意地品尝那些相似的气味,于是它仿佛因着他们而愤怒,因着他们而畅快,所以纵使它不记得,那样的悲愤与不甘它依旧太过熟悉。曾经有过那样一个人,带着同样的悲愤与不甘携它遍迹天涯。

      “大哥——!”

      天罪刹时安静下来,精铁部件间因猛烈的挤轧发出嘎吱的声响。
      步惊云翻掌在侧隐隐已做好全力施为的准备,只一声喊,对面数个残影掠过,如非步惊云功力深厚是决计看不破其中奥秘的,此一刻,聂风以肩背倾压着对方肩胛,双手缠上擎着天罪的手转瞬便将肘腕关节牢牢咬住,竟是用上了十方无敌!只聂风功力尚未复原,拼劲也仅使出六七成,现下扣住对方脚踝内侧的腿不免有些软起来。
      可这六七成的力道哪止的住狂暴的嗜血之徒!聂风心里也明镜儿似地清楚。这回的他比之过去自己见过的任何时候的他都要不顾一切,打那一声“步惊云”,聂风就明白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那一喊聂风自己也没转多少心思,甚至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他近乎残忍的将一切堵在这二字之上,无暇顾及这二字将会以何种形式扭曲那人的未来,包括他自己。
      而这似乎也撼动了步惊云,尽管他运气护在身侧的手并未因突如其来的静止松懈下去。他定定地望着聂风,聂风则静静凝视着这个刚被他称作“大哥”的人。
      怀滅想要转过头去,亲眼看一看那人的表情,但他告诉自己不可以,因为他再也输不起。如一尊雕像,两人胶着的姿态其实只维持了短短须臾,感到彼此卸下的气劲,二人倏地收了手,怀滅反手将天罪利落收回铁匣,话无二句大步往门外跨去转眼拎了个汉子进来,一把掼在地上。
      “说!人呢!”
      房里本就暗极,借着零星月色聂风才勉强看清:此人倒也好身量,高鼻宽额眼窝深邃,束在脑后的浅亚麻色鬈发因跌滚有些纷乱,下颚的胡须想是经常仔细打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瞧着虽是温醇之相,但颇有几分风骨。此刻倒也不惧不怒,拍拍膝盖站直起来:
      “你要人,找这位就是。”出口是有些稚拙的汉文。
      男人悠悠展臂,掌一翻铺画卷似的,指的竟是步惊云。聂风似也不太惊讶,只转头望向步惊云,稍一颔首。
      目光从聂风脸上移开,既而在怀滅眼中停了半刻,步惊云低声道了句:“出来吧。”
      语罢,榻上的木板嘎吱掀开了,先露出的是颗棕色的脑袋,那人的每个动作都伴着小阵清脆的啷当声,一个身着皮袍布裙的姑娘被人举腰托着从里头翻了出来,两脚踮着矮榻跳下地,十分轻松自然地绕过一侧桌椅跑到男人身边,个子堪堪到他胸前。
      “阿爸你没伤着吧??刚才可大的声儿!”
      男人拍拍她的后脑勺示意不碍,女孩儿这便立时笑开来转头朝里喊:
      “嘿!戈瓦,没事儿啦!”
      叫戈瓦的人也已爬了出来,那是个有些瘦小的男人,与场中这几位比起来。略显佝偻的背令他看去不大精神,走近些,脸盘也不如他的两位同胞五官深刻,两只眼低垂着,焦点总是跟在女孩儿的脚下。而他手上抱得,正是白果。

      “……这都是你安排的?”
      怀滅粗犷的嗓音响起,又引得几人重新抖擞起来。
      “我不能断定你是敌是友。”步惊云寥寥一语,似乎不想对这个问题过多纠缠。
      “噢?可我现在也没说不是你的敌人。”
      “由我来定。”
      “步、惊、云。”男人一步步踏近,咬牙切齿。
      “你不会,想在这、里、动手。”

      “怀,滅。”

      一字一顿的。步惊云直视着那阴森如林业灌丛中静待伏击的异兽之瞳,那样长久的沉默,以致所有人都为之屏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双方在交换着怎样一种协定,尽管彼此都想在对方咬破自己喉头前将其一举击溃。
      怀滅一手抱来白果一手抓过聂风的手腕,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步惊云的眼。

      “我,们,走。”

      他说得很慢,然而每一字都不容置喙。他拉起聂风的手腕,可也仅够他牵到胸前。那人纹丝不动。怀滅握的力道并不重,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脱开,聂风甚至不会知道,只要他有哪怕任何一丝挣动,怀滅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开他的手。
      而他什么也没做。那是怎样冰冷的手,长久的攥握令掌心变得潮湿,这只手曾经染过多少人的血,这只手曾经温暖多少北地的夜。也就是这只手,在最后时刻握住了他,强硬如溺水的人,一直一直,不肯放开。
      怀滅,聂风想起了这个名字,因他始终避重就轻聂风竟不曾知晓他的姓名。
      其实当他第一眼看见天罪,他就该知道了,那两人合该就是兄弟。途中的字里行间,有太多的陌生与似曾相识,那些断片拼凑出的影像何其鲜活,那个端正得近乎傻气的少年,示好却总弄巧成拙的少年,他们这样的人似乎总在疲于应付周遭却注定不得其法,只能笨拙地一遍遍从头来过,将自己磨得伤痕累累。他们是那么不善于改变,那些他在乎的人们永远对他说着不够不够,你不懂,那还不够,于是他们注定被众人抛下,在原地看世情人心冷去。没人理会他们真正想要什么,人们说着这样才是对的,这样才是于你好的,而后因那点一厢情愿的成果沾沾自喜。他们唯有等待“宿命”的临幸,仅是为了与那些他所爱着的人们近一点,再近一点,便已耗尽全力。
      这个名曰怀滅的男人也只是那群人中的一员,亲手施以虚妄的宿命,即使用时间为代价也甘之如饴,可宿命在离开掌控的那刻起便向人力无法挽回的方向驶去。他口中的人永是以少年的姿态出现,然后,便没有了然后。这个男人错失了结局。
      不会再有人知道他曾给他们谱下过怎样的结局。

      怀空,当他得知这个名字已是在帝释天战殁之后,在这之前他已观察了他够久。那个仿若自己的背影。屠龙之旅,除了步惊云没人知道他的存在,于是他悠游随性的过了好段日子,在树杈上躺着发呆,和竹节虫比谁先动,闲了数数粮草佣兵,乏了就给师兄递递纸条,除了打食用水要飘个几里外其他倒还闲适,聂风自己也未料到那竟成了最后的时光,等待着他的是无尽的背叛和亲离。他会注意到那小子,也是因为步惊云,步惊云给他的纸条里从来无关那人半句,可平日里一路上浩浩荡荡,那人与他确是走的最近。
      能和步惊云攀上话,就已不是常人,何况还是能同他坐上半天的那种。聂风很好奇,万分好奇。可他们也只是坐着,很长时间也说不上一句话,要谈起也无非是离龙潭多远,距大限几天,偶有谈及过去的,只言片语聂风听不太清也不甚懂,只得闲极无聊继续点林里的雀子。
      若论那人形貌,聂风最初倒是很有几分惊诧的。他很记得有次无意中提起,自己正托着腮垂一杆柳枝在水边钓鱼,聂风只当步惊云没在听,忽来两指提他下巴倏地就扳起他的脸,聂风愣怔地仰头让他瞅着,待脖颈觉着有点儿酸了,步惊云撒手扔了句——“一点都不像”——就悠悠走开了。
      的确,他们真的一点都不像,他做不到他那般绝决,做不到他那般义无反顾。他从步惊云口中大约明白了他是要替什么人报仇,但直到日后当他面临同样的绝望与忿恨,他依旧在祈求任何一丝转圜的希望,他发现自己甚至都不像他那样执着的爱着一个人,恨着一个人。他无法再将自己的不可原谅推脱在旁人身上——是他们一个个逼着我抛却仇恨,是他们一个个逼着我选择忘记。杀是为了道义,生是为了道义。那真正的聂风呢?谁在乎?谁又该在乎!
      他要离开这个怪圈。可古往今来又有谁逃得掉。
      他有时甚至羡慕步惊云的冷漠寡言,聂风有着足够的强大,却依然做不到步惊云的雷厉风行我行我素,很久的以前,他有过那样的机会。可他已然是“聂风”。

      他感到那握着自己腕部的手渐渐僵硬,湿冷的,没有一点往日的热度。明明只要松开手,闹剧就能到此结束。他还在等什么。还在期待什么。
      离开这片隐秘,令北地的母女团圆,或许他们会一道回归故地山河,或许他们就这样天涯陌路。总之,一切故事到这里都该落幕了。

      难道不是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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