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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Gx你 疤(一)序曲·雨后惊鹿 ...

  •   序曲·雨后惊鹿
      【0】
      “在西西里,想要活下去,得先学会装聋作哑。”

      【1】
      午后的暖风舒适清爽,眼前年龄与你相差无几、命运却截然不同的女孩细腕赛雪似霜。纤细又柔软的手指显出精心修饰的指甲,弯如新月,恰到好处。
      ——俨然是双无需为生活烦忧的手。
      你拈起浸满酒液的棉团,一点点擦拭着她的手腕,做着刺青前的消毒准备。
      女孩因猝起的冰凉略略蜷缩,回望向你的一双眼湿漉漉,像是蒙着清晨的雾。

      许是气质相同,许是境遇相同,自从见她的第一面起,你便想起父亲生前最爱的那幅“雨后惊鹿”图。
      他本想着将之加以修饰,突破以往的风格,设计出一系列新的刺青图案。
      如果……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2】
      掩在面纱下的伤疤隐隐作痛,你垂眸,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工作上。
      ——过去的事情无力改变,再回忆也只是徒增痛苦。
      如此而已。
      你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却听小鹿般的贵族少女怯怯开口:“姐姐,刺青……会很痛么?”
      这似乎是她被近卫们“护送”进门后,同你说的第一句话。

      刺青,会很痛吗?
      毕竟是用针将颜料一笔一笔烙印在皮肤上,说是完全不痛,是不可能的。
      为减轻客人的疼痛感,你习惯于在颜料中掺上一种有麻醉效果的、对人体无害的植物汁液,代价是最终成品的颜色略显灰暗。
      而在得知这一小得近乎可以忽略的“代价”后,贵族少女的那位习惯性板着脸、做出一副轻蔑模样的“父亲”便一口否决了这个提案。
      半点未曾犹豫。
      真真是典型的贵族嘴脸。

      恐怕他眼里,女儿也不过是个耗时长些的投资罢了。过去十余年,母族抚养她成人所付出的精力,如今正是加倍收取回报的时刻。
      哪会在乎女孩能否忍受得住这点痛楚呢?
      自你从业以来,为贵族服务多了,这种事你看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了。
      呵,所谓贵族。
      不尽是这些玩意儿么?

      【3】
      思绪飘远。你的动作顿了顿,为着女孩将面临的、本该不属于她的、囚牢般枷锁重重的未来,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出言宽慰。
      隔着层层面纱遮掩,话音便哑哑散落:“会有一些,但我尽快。”
      女孩放松了些,露出温婉有礼的笑靥:“谢谢你。”
      你点点头,执笔在她腕间画出刺青的纹样,用以遮去原本的狰狞疤痕,不再多言。

      这道疤,形状独特,刀口分明,明眼人一瞥便能读懂背后深义,稳稳的盘踞在女孩洁白如玉的腕子上。丑陋凸起的疤痕,让你想起父亲的遗作中,隔着蒙蒙雨雾,直直穿透惊鹿胸膛的染血箭矢,突兀地毁去所有美好,揭露无比残酷的现实。
      谁又能想到,眼前小鹿般乖巧的女孩,能对自己这般决绝呢?
      大抵是,她为抵抗命运不公,所做出的最后反抗吧。
      这道疤也是她,或是她背后的柯林梅洛家族此行的目的。而身为西西里最负盛名的纹身师,你的任务便是化“腐朽”为“神奇”,同时使女孩可能是一生中唯一的反抗结果……消失殆尽。

      这是你的任务。
      绘完图样,你将朱笔搁在工作台前,抬眼最后确认了一遍无误后,执针而下。

      【4】
      工作台前摆着女孩母亲早已选好的游鱼家纹,其下还另附一行阿拉伯小字,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却连略通外语的你都熟悉无比。
      ——艾本尼少校。
      最近拥兵强势入驻西西里,以雷霆手段强攻掠夺各群岛,与原先风头正盛霸权十余年的巴勒莫“守护者”——诺尔曼地头蛇“尼格罗少校”分庭抗礼的,“艾本尼少校”。
      都是些个侵略者,打着保护的旗号,来分一杯西西里的羹罢了,也能引得本地各贵族纷纷削尖脑袋欲攀附,也是可笑。
      卖女求荣?
      在人身上纹下另一人的名姓,如此之轻易,就如同在待宰的猪狗身上打标签。
      可真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令人作呕。

      想到这儿,你手下动作不停,心却如明镜般透彻,知晓这疤下定藏着段耐人寻味的往事,却也知,在这圈子里,通晓太多并非好事。
      会死的很快。
      尤其是……多管闲事的人。

      被纱料死死蒙住、从不示人的半张脸上,伤疤隐隐作痛,你抬手掷废弃棉花团与刚生出那点无用的同情心一同入废物桶,持针的手稳如泰山。

      【5】
      你只是个纹身师,完成工作,领取赏钱。
      仅此而已。
      旁人的命运与你无关。

      ……对。
      与你无关。

      【6】
      颜料斑驳错落,细针如纺锤般穿梭,游鱼悠然摆尾,从纸上图样渐渐渡到少女腕间,活灵活现。
      桌上流沙扑簌簌抖落,屋外日头愈发暗沉,为保视野足够清晰,你已经点上了油灯。
      傍晚风凉,烛火便也不安分的跳动不止,你被晃的心烦,抬手正欲关窗,全程默不作声的女孩却哑着嗓子低低道:“我……我想再看看。”
      你与她对视,轻易读懂对面人眼底的哀求,心下一软,便无声点头。
      女孩小声道了谢,侧头看向窗外。
      乌云蔽日,树影婆娑,单调得有些乏味,她却看的入了迷,目不转睛。

      你趁着间隙,顺她的目光悠悠向外,定睛一瞧,不远处枝条掩映下竟是只不知名的鸟儿。羽翼末端带点红,凭脚爪紧捉住树干,一头窝在羽毛里,微微打着鼾。
      “真羡慕。”单手撑起下颚的女孩微笑着,笑容里却泛着揪心的苦楚,“若有来生……”
      她很快整理好情绪,抿唇看你,挽起羞涩的弧度:“失态了。”
      你狠狠心,没搭腔,只一言不发埋头干活。

      【7】
      与你无关,与你无关。
      莫看,莫听,装聋作哑。
      ……若非生在这个腌臜地界,你也想如同飞鸟一般,自由的活下去。

      【8】
      云朵被染成铅灰色时,最后一个字母宣告成型,堂而皇之取代伤疤,霸占女孩纤细易折的手腕,完全看不出先前痕迹。
      柯林梅洛家族的游鱼家纹、写着军阀“艾本尼”的阿拉伯人名,像是生长在皮肉里。
      坚实,牢固,美丽却也丑陋不堪。

      你能感受到少女沉静如初的注视,不急不躁,恰如掠过巴勒莫海峡的晚风。
      见你开始收尾,她呼出一口气,由衷的夸赞道:“辛苦了——化腐朽为神奇,您真厉害!”
      在这样的时代,刺青面向的群体大多是贵族,见惯了他们的嫌恶傲慢与眼高于顶,她……是个特例。
      你不自然的弯唇,试图回以同样善意的微笑,听这女孩惊叹游鱼的栩栩如生,字母的精致飘摇,软糯嗓音流水般连带出你的愧疚,不断放大。
      那句“我能帮你些什么吗”卡在嗓子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如鲠在喉。

      父亲临终前的脸与母亲烈火中焦黑的身躯交叠闪现,师父大限将至前,一遍又一遍的叮嘱此刻如平地惊雷:“在西西里,想要活下去,得先学会装聋作哑。”
      面上的疮疤应言,隐隐作痛。
      你险些拽住她手腕的手指被烫着般,猛地缩回,沉默点头,全当应和。

      【9】
      现实是针,挑瞎你的眼、刺穿你的耳膜,生活迫使你吞下火焰咽下烙铁,成了个对待诸多不平只能忍气吞声的哑巴。
      ——你们都是哑巴。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们只能是哑巴。

      【10】
      女孩没来得及多说几句,门外等候已久的近卫们便一拥而入,半护卫半强迫的请她回家,行至门口她却突然回头,同你说了句:“谢谢你呀,姐姐。我们……有缘再见啦。”
      她发间名贵璀璨的金银珠饰,和着你门前用廉价塑料串成的门帘叮当作响,落在你耳里,是刺耳的响。
      你张张嘴,还没来得及作出回应,女孩便被团团围住,密不透风,像是生怕她逃了似的簇拥离去。
      月影稀疏摇散进窗子里,你沉默着整理用具,清洗颜料,打扫工作台,良久良久,一声叹息恍若轻烟,钻进风里。

      “再见。”

      【11】
      即将作为活祭品落入虎口的、刚烈的愿以割腕相抗却无果的、如同小鹿般的、渴望自由如飞鸟的、不知名姓的少女。
      希望能再见你。

      【12】
      你是“如今”西西里最负盛名的纹身师。
      之所以强调“如今”,是因你这个“最”……其实得来的太轻巧又太沉重。
      老顾客与同行大多因着你父亲的遗作抬举你,以为那是出自你的手,将之夸的天花乱坠——但你知道,自己不过是追寻着父亲的脚步,只是个名不副实的传承者。
      比起父亲,你的绘画水平不过尔尔,远担不起这盛名。
      不过也是,天才难见,常人难以望其项背,也是在再正常不过的事。

      二十年前,你的父亲是西西里第一纹身师,是当之无愧的“最”负盛名的纹身师,手艺精湛,笔下图纹惊艳绝妙,风格独特。
      据说他来自艺术之都佛罗伦萨,本是个画廊清洁工,却天赋秉异,苦心钻研民间街头写生者、留洋归来的画家等多位艺术家的作品,竟能将诸多风格杂糅重组,自成一派,获得了几位苛刻出了名的画师的认可,此后便名声大噪,身价倍增,风头无两。
      年少成名,却好景不长,他这般野路子混出了头,反而比多年兢兢业业循规蹈矩的画师们更辉煌更出彩。
      树大招风,终于还是招来了嫉恨和封杀。

      不知是谁第一个下手,买通你父亲最信任的好友,窃取手稿、偷天换日,一盆恐怖的名为“抄袭”的脏水不偏不倚扣在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头上。
      此后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你父亲被斩断右手,驱逐出城,一路颠沛流离,逃到了荒僻遥远的西西里,并在这个安静的岛屿定居了下来。
      也不知是一路上从谁那儿学到了“刺青”这本事,将人体视作画纸、执针为笔泼墨作画,这般大气潇洒的艺术让你父亲见之不忘。
      即便右手被废,天性对绘画的渴望还是驱使着他咬牙练就左手作画,并不惜一切代价,恳求铁匠为他打造一只铁手,辅助刺青。

      这份执着撼动了铁匠,不仅帮他做出假肢,还收留了他作长工,吃饱穿暖,形同家人。
      自此他的手艺一步步走出小巷,传入贵族耳中,终于响彻西西里。
      ——而你母亲,便是那位于他有再造之恩的铁匠之女。

      【13】
      患难之交,一生相守,情意自然而然浮现在情窦初开的少女眉梢、沉淀在历经风霜却有一颗赤子心的少年眼底。一双交握的手从他落难跌至尘埃,到他崛起至家喻户晓,都一直牢牢牵着,十指相扣。
      他们理所应当的组建家庭,你也诞生于此时。
      父母恩爱,万千疼宠集于一身,你曾经很幸福。
      ——也不过是曾经的事罢了。

      【14】
      十余年前的一场意外中,父亲惨死,母亲随之而去,年迈的外公打击过大没挺过来,留破了相的你独活于世。
      子承父业,除了打小被父亲手把手教习的绘画与刺青技术外,你一无所有、举目无亲。
      尚且是个稚子的你被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自称你父亲年少好友的师父救济,并拜他为师。后来,你才明白他就是当初为钱出卖你父亲、导致他被废右手前途尽毁的罪魁祸首。

      彼时家母病重,一时听信人哄骗,盗窃手稿,以换取救命钱……谁曾想这竟是误了挚友一生的导火索。
      后悔不已的他送走重病不治的母亲后,一路跌跌撞撞追寻挚友踪迹,却还是来晚了一步。
      跪在你父亲墓碑前,他嚎啕悲泣,甚至比你还凄惨。那句迟来十年的歉意,终究是没能诉与最正确的人听。

      【15】
      师父不顾自己涕泗横流狼狈的模样,先细细擦净你的眼泪,随即在父亲墓前,向尚不知世事的你郑重承诺,会视你为己出,不离不弃。
      他说,要用余生来还债。
      你信了。

      此后你二人相依为命,师父比起父亲画艺不精,在人际关系上却处理的游刃有余,长袖善舞,远胜认真刻板又认死理一根筋的父亲。
      你最常见的就是他言笑晏晏,不过几杯茶,便轻松谈妥了诸多你以为必定会失败的提案。
      你在他的支持下苦学绘画与刺青,加上从父亲那儿打的坚实的根基,数年后,总算有了一技之长可以傍身。

      见你有条不紊的在客人手臂绘制出了父亲的成名作“蔷薇利刃”,逼真生动,宛若刺玫挣脱画纸,得了贵客惊喜的赞叹与不菲的赏金,你师父终于长出一口气,解脱般一病不起。
      忧虑过重,积劳成疾。

      【16】
      “丫头,一定要记住……在西西里,想要活下去,得先学会装聋作哑……记好了。”
      ——除了临终前重若万钧的一句告诫,他唯一留下的,只有近几年来为你苦心经营的稳定客户圈,里面甚至有好几位贵族。
      你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每一位介绍来的客人都出手阔绰,只要你安分守己,足以保你吃穿无忧,不难从中窥见师父的苦心。
      而你,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墓碑也只能刻了“父亲之友”这样的文字,埋骨地则选在父亲不远处。
      每年祭拜父母时,你都照例帮师父捎上一句“对不起”,却不知这对旧时挚友泉下相见,能否冰释前嫌。

      ——师父这下子,总能亲自说句“对不起”了罢。

      【17】
      你婉言谢绝师父好友的援手,学着他传授那般,以纱覆面遮挡疤痕,独自经营店铺。
      慕名而来的客人有贫民有贵族有军阀,你紧握父亲留下的刺青针与画笔,几年来站稳脚跟,用一件件作品堵住一张张业内业外质疑的嘴。
      你身边人聚人散,时至今日,到底还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18】
      烛火飘摇,又“呲”地被风吹灭,余下青烟袅袅,也将你因贵族少女猝起的、不合时宜的伤怀打散。
      覆面的粗纱飞扬,“雨后惊鹿”图被你翻找出来,摆在案前。你一边以视线描摹着这幅临摹无数次的图样,一般活动着僵硬的手腕,被越来越凉的夜风吹得打了个冷颤,再加上分了神去看画样,你不甚打翻了颜料盒。
      这般冷,空气又这般潮。

      你扶正了颜料盒,又瞄了眼窗外,乌云四起,险些将月遮了个严实,只透着星点光亮。
      山雨欲来。
      你起身,正欲动手关窗,却成功的被窗外翻身进来、和你正正好好打了个照面的人吓了一大跳。
      你与来者面面相觑。

      ——这大半夜的……访客?

      【19】
      虽然烛火熄了,室内黑沉沉,你却借着那一两分月色看清了这人熟悉的一双眼,还有攀附他小半面颊的残缺烈焰刺青,吊起的心也陡然安稳下来。
      呼——是他啊。
      吓了你一跳。

      【20】
      你想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会来这儿,还是以这种他平时断然不会选择的……较为失礼的方式。
      ——深夜私会,有些像话本子里的情节。
      很难让人不多想。
      但你回忆了下最近这人越发神秘的行踪,怕是问不出个所以然,还要累的他胡诌几句来糊弄你。
      他呀,平日里正经得很,说谎时却笨拙得可爱,局促为难的模样,令人一眼就能看透。
      算啦,不难为他了。

      你张张嘴,想了想,最后还是在来者如释重负的眼神下,忽略了这场诡异的深夜翻窗会面,同他打招呼。平淡自然地就像是白天街上买菜时遇见熟人:“G先生,晚上好。”
      “……嗯。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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