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歌行]不上青城》赝情

2、二

　　4.

　　昨夜被赵玉真戏弄了一番，李寒衣恼羞成怒愤而离开，回到房间后才猛然惊醒——没有问到他下山的原因。他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肯承认，可想而知他不会那么轻易给出答案。

　　但于李寒衣而言，这是她最在意的问题。多年来她恪守“绝不入青城山半步”，却没想到他居然能主动走下来。这样一想，自己做的一切都仿佛成了笑话。

　　思前想后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她决定再次出击，非得问个究竟。

　　赵玉真坐在大堂内吃饭，一人面前摆着好几个碗碟，均是满满当当，看起来用得极香，年轻的脸上满是幸福满足之意。

　　李寒衣泰然自若地走过去于桌前坐下，隔着面具望着对方。青衣道士一愣，将腮帮中鼓鼓的食物咀嚼咽下，才笑道：“是你呀，早上好。姑娘可曾用过朝食？这桃花城的桃花酒酿圆子实在是一绝，一定要试试。”

　　他指了指面前的半碗汤水，一旁还摞着同样的三个碗。身材是清瘦型，却没想到世人眼中犹如谪仙的人物居然会如此贪恋食之味道。

　　“青城山上也有桃树吧？怎么和没吃过一样。”

　　“那不同。不入世的仙山之上，大家都是吃饱即可，还时常辟谷。那里的饭菜有什么味道可言？”

　　李寒衣望着对面那如少年般单纯澄澈的人，忽然问：“那若是一辈子不下山的人，岂不是永生也无法得到口腹之上的满足？”

　　赵玉真一怔，最终垂下眼眸，并未回答。

　　等了半天，该死的道士居然又默不作声地开始吃东西了，李寒衣心中一叹，换了话题：“昨天忘记问，你为何要下山？”

　　“欸？”

　　李寒衣向来是不会委婉的人，她已经失去了旁敲侧击的耐心，直入主题：“别装了。昨日过招后我便察觉到——赵青城，赵公子，赵大侠，你便是那位从不下山的青城山掌教吧？”

　　她问得直白，饶是赵玉真这般坦率的性子也是愣了又愣，却并未直接给予回应，反而惊道：“姑娘居然如此自信。莫非你上过青城山？”

　　“没有。”她淡淡地侧过了头，“不敢下山的人，我不屑去见。”

　　她故意如此说，想要趁着赵玉真少年意气尚存、情急之下露出破绽。结果对方一笑：“那便是了。姑娘认错人了。”

　　李寒衣细眉一拧。

　　“你所说的是我师弟，他有天命在身，又身为掌教，确是不能下山。”赵玉真坦然地胡言乱语，又抱起拳笑道，“在下王一行，比那个家伙幸运多了。起码我能够下山、得以见到姑娘这般天人。”

　　这回他连赵都不姓了。

　　李寒衣气笑：“天人？你又没见过我，哪来的这般浪荡子的狗屁发言！”

　　“哎呀，姑娘脾气真大，说话都开始粗鲁了。”赵玉真嘻嘻一笑，“不过你说得也对，没见过姑娘的脸便这样说话确有不妥。那不如你摘下面具与我一瞧，如何？”

　　“做梦！”面具后传出的是伴随着羞恼之意的男声。

　　一番争执之后，李寒衣没有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答案，反而生了一肚子气。倒是赵玉真，一顿饭吃得舒舒服服，放下筷子之后微微敛去了玩笑之色，静静问道：“那姑娘你又是为何来这里？”

　　李寒衣一怔。

　　“自雪月城李寒衣成为剑仙，便几乎在江湖上失去了踪迹。与你相遇在此，我实在是想不出这小小的桃花城有什么吸引之处？”

　　她轻哼一声：“想不出就对了，因为我只是路过而已。”

　　“路过吗？那今日，姑娘是准备离开了？”他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趣。

　　李寒衣本就是尾随他住进了这家客栈，昨夜又与他打了一架，对他有所图的心思昭然若揭。既然如此，她也不再掩饰：“不，我不走。”

　　她缓下语气：“原本是路过，但我现在……发现了更为有意思的事。”

　　5.

　　青衣道士不承认自己是赵玉真，那无论李寒衣再怎么追问他也不会说的。脑中总是不自主地想起那句“若他下山，山河大乱”、以及在桃树下的最后一面。

　　青城山掌教赵玉真集天运于身，他不能下山、也不该下山。

　　李寒衣心想，就算弄不清楚他的目的，她也要对他寸步不离，确保他最终安全无虞回到青城山。

　　然而几天下来，赵玉真先扛不住了，在一家店前，他不由得停下来感慨：“山下的姑娘都好生奇怪，喜欢扮男人不说、还总是跟在男人身后，莫非是喜欢我吗？”

　　若是在从前，李寒衣定会恼羞成怒。但经历过时光倒流的她已经知道，一生从未下山入世的小道士内心如孩童般纯净，他眼中的清澈与坦荡直入人心。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疑问，不带有半分调戏之意。

　　李寒衣忽然觉得，就算承认喜欢他也没什么，事实如此，而且这样自己更有理由跟着他了，不是吗？

　　然而还未开口，已经有几个热情的女人们涌了上来。李寒衣猛然惊醒，看了眼身后的牌匾以及楼台之上伸出纤纤玉臂揽客的女子，怒道：“赵青城，这就是你今日要来的地方？”

　　面具之下的脸已是怒色一片。

　　“对啊。”他大方道，“客栈掌柜推荐说这里很有意思。”

　　“这里没有意思！”她怒吼，上前一把拉住年轻男子的手臂，“跟我回去！”

　　青楼老鸨早就见到了这两位在门口停留半天的公子，此刻哪里能放过这种气度不凡的肥羊，带着姑娘们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拉扯了进去。

　　李寒衣很想动用武力挣脱，却被赵玉真反过来按住了动作。他虽然不显任何武功，单纯的男人力道却将她压制，安抚道：“好啦，别生气。我以前从未来过，就让我进去看看嘛。”

　　他像个孩子一样拉着她的手腕晃了晃，李寒衣一时心软——他可能一辈子也就有机会下这一次山，对世间万物好奇是正常的。再说，有她在身边，他还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不成？

　　思及此，她瞪了他一眼：“那你不许离开我，半步也不行！”

　　赵玉真立刻点头：“没问题！”

　　两人阴差阳错进了青楼，进门便被里面的奢靡景象惊呆了。李寒衣以男子之身走江湖多年，多少见过这种场景，赵玉真却是实打实地头一次，惊奇之余也会觉得有些赧然。

　　落座之后，几个姑娘被推了过来，赵玉真却问老鸨：“这边有没有单独的包房？”

　　李寒衣立刻警觉：“你要做什么？！”

　　“这里人太多了，有些事不方便……”

　　老鸨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领着两人上了二楼。李寒衣一路憋着火，想着关门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揍这个该死的道士一顿。然而刚踏上二楼，她面具下的目光一凛，不动声色地随赵玉真进入房间，转身立刻将门硝插上。

　　“这里有问题。”外面有杀气，很强。

　　“当然有问题。”赵玉真一笑，“所以来包房相对安全，不是吗？”

　　他的吐息明明就是一个普通人，却依旧这般敏锐。不愧是道剑仙。

　　李寒衣细细打量着他的表情，眯起眼：“所以，你是故意要来这里的，不是什么掌柜推荐，是吗？”

　　大胆一些去猜想——更有可能，他下山的原因也在这里。

　　赵玉真还未回答，忽然外面一阵喧嚣，李寒衣目光一变，透过窗缝看了眼外面，顿时双目圆睁，运起气便要飞身出去——

　　一双手臂自身后而来，一手拦在腰间、一手横在脖颈：“寒衣，别冲动！”

　　李寒衣声音颤抖：“你别碍事，我要出去杀了他！”

　　“那是苏昌河！”

　　“我知道那是苏昌河！”

　　她追寻了好久的人，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掌管暗河几十年的大家长，赵玉真因他而死，李寒衣本人也被其逼疯。她一切的绝望都自此人而起，今生原本打算与赵玉真不复相见，杀掉苏昌河是她唯一的念想。

　　“就算暗河三大家长围攻于我，也未必能胜！”雪月剑仙李寒衣，就是有这般底气。

　　“是吗？”赵玉真眸光一沉，骤然降低的男声使李寒衣一愣，想要挣脱的力道也放松了许多。

　　她自己都未意识到，面对“不会武功”的赵玉真，她从来没有动过真格。

　　“我相信你能做到。可是，”他的目光扫向楼下，“你能同时护住那么多人的性命吗？”

　　身负天命的赵玉真，是心怀苍生的。他虽为李寒衣不顾一切过，却不会无视生命的可贵。青楼之中无数的普通人，他们才是真真正正半点武功不通，若李寒衣此时真的冲出去与苏昌河对决，势必会殃及池鱼。

　　察觉到怀中人已经不再紧绷，赵玉真放松了钳制，退后一步：“我知道你想杀他，但不能在这里。等苏昌河完成任务离开，我陪你去找他。”

　　李寒衣知道他是对的，一肚子闷气难消，转身几步走到踏上坐下，不再说话。

　　赵玉真去一旁的衣柜里翻翻找找，片刻后走到她身边，递过来一套衣服。

　　“做什么？”

　　“旁人认不出你便罢了，那可是暗河，会认不出雪月剑仙吗？”

　　“他一个将死之人，认出我又怎样。”李寒衣向来坦坦荡荡。

　　“万一呢？万一你杀不死他，万一他有另外的帮手，万一有人逃脱……”赵玉真缓缓道，“你想要因为一己私怨让整个暗河与雪月城为敌吗？”

　　暗河之中逍遥天境的人便有数位，雪月城纵使有三位名满天下的城主，遇上这种心思歹毒的“杀手组织”，冲突还是能免则免。

　　李寒衣默不作声地接过了衣服，同意了赵玉真的说法。这是一套女装，她太陌生了，但在这种地方也不能提太高的要求。站起身发觉赵玉真还在看他，不由得恼怒：“背过身去！”

　　赵玉真啊了一声，立刻转身，规矩地去了角落。

　　她飞快地换了外衣，从“雪月剑仙”变成了“青楼小妹”，低头望着自己长叹一声。赵玉真听动静知道她是换完了，转身却皱眉：

　　“都换好衣服了，怎么还戴着面具？难不成要身着女装、用男人的声音去战苏昌河？你还不如直接承认自己是李寒衣算了。”

　　这家伙，就是千方百计想要看她的脸。

　　但是现如今的李寒衣哪里会在意这些，她的脸，赵玉真当然能看。

　　抬起手指轻轻拈起面具，光影一亮一暗，遮挡在面上的阻拦被摘下。

　　二十岁出头的李寒衣，已经褪去了豆蔻年华的青涩，当之无愧的天人之姿。她垂着眸，没有去看对方的表情。想也知道，赵玉真大概是愣住的，如同当年他划开了她的面具之后那般模样。

　　如她所想，对面的青衣道士微张着口，眼中闪着淡淡的光，一眨不眨，像是已经被完全攫住。

　　半晌，他在烛光之中笑着轻叹：“你——是小仙女吧？”

　　熟悉的称呼再次出口，一字一句敲击在李寒衣的心上。抬头与面前的男人对视，刹那间酸意涌上心头，她渐渐红了眼眶，却强忍着泪意抿紧唇角。

　　晃动的光影之下，紧闭的室内，年轻的道士丰神俊朗，他全部精神都集中到了美貌灵动的女子身上，两人相对无言。

　　许久，他无奈地抚着额角：“……我夸你是仙女，不至于激动到哭出来吧？”

　　什么都不记得的他自然不理解此时李寒衣的心潮澎湃。她也无从解释，只是倔强地紧盯他，就将这样一幅气愤含羞的娇俏模样展现给他。

　　赵玉真摇头一叹，上前一步推着她的肩转身，走去了梳妆镜之前，按着她坐下，一手就抽掉了她随手一插的发簪。

　　“来，小仙女，我帮你梳头。”

　　青丝散落，两人于镜中目光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