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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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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兵团的队伍缓缓前进,马蹄踏过地面时,沾着的泥土与暗红碎屑簌簌落下,和着风里飘来的民众声音揉成一团模糊的嘈杂。
利威尔牵着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绷带下的伤口隐隐渗血。可这点疼太轻了,根本压不住胸口那片沉沉的闷。那闷堵在喉咙口,让他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男人挤过人群,小心翼翼地凑到他的马旁。
“利威尔兵长阁下。”男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拘谨,尾音有些发颤,目光落在利威尔脸上,带着几分忐忑,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我是佩特拉的父亲。”
利威尔的呼吸猛地顿了一下。他迅速移开视线,刻意避开男人的脸。那张脸太像佩特拉了,一样的眉眼轮廓,一样的温和眼神,只是多了些岁月刻下的细纹。
他的目光落在马鞍前端的皮革上,那里有一道细小的划痕,是上次壁外调查时,佩特拉为了替他挡开巨人的攻击,剑刃不小心蹭到的。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胸前的自由之翼徽章变得滚烫,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却又在瞬间泄了气,肩膀微微垮了下去。
"女儿承蒙您照顾了。"男人深深鞠躬,随后直起身,语气轻快地说,"趁那孩子还没发现我来了,有些话想偷偷跟您说。"
利威尔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父亲对女儿上司的感激,还有些别的什么,很柔软,像佩特拉每次递给他热茶时的眼神。
"前几天收到佩特拉的信了。"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封仔细折叠的信纸,声音里满是骄傲,"她说自己的能力终于被您认可,成为了直接为您办事的人。信里写满了对兵团的忠诚,说要永远追随您..."
男人的声音突然顿了顿,带着父亲特有的腼腆继续说道:
"不过这丫头,最近信里总说些让人不好意思的话...说什么遇到了特别的人,还写了些恋爱中的傻话..."
利威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缰绳深深勒进掌心。他依然低着头,眼底一直以来的平静这一刻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这个做父亲的,还不想把她嫁出去呢。"男人笑着摇摇头,"况且她还这么年轻,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就在这时,男人似乎终于注意到利威尔始终回避的视线,以及整个队伍异常沉重的气氛。
他声音中的笑意渐渐消失:"佩特拉她...今天没有一起回来吗?"
利威尔仍然没有抬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边轰鸣。
"那孩子总是冲在最前面,"父亲的声音开始发抖,"是不是又受伤了?在医疗队那边吗?"
利威尔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他想说话,想告诉男人真相,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远处,幸存士兵开始列队,阵亡者的名字被一个个念出。当"佩特拉·拉尔"这个名字在广场上空回荡时,男人手中的信纸飘然落地。
利威尔终于抬起头,可他依然不敢直视那位父亲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男人颤抖的双手上,看着那双手缓缓抬起来,捂住了脸庞。有低低的呜咽声从男人的指缝里漏出来,很轻,却狠狠扎进利威尔的心脏。
“抱歉。”利威尔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比如“她是个很优秀的士兵”,比如“她牺牲得很光荣”,可到了最后,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去看那位父亲崩溃的表情。
城墙的影子渐渐拉长,笼罩下来,将他吞没在一片浓重的阴影之中。
这一次,被誉为人类最强的士兵,连回头告别的勇气都没有。
夜深了。
驻扎兵团的营地早已陷入沉睡,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利威尔的办公室内,一盏煤油灯放在桌面上,火焰微微跳动着,在墙上投下他孤单的影子。
月光惨白地透过窗户,在桌面上投下一方清冷的光斑,正好落在那封未拆开的信上。
利威尔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烟已经燃尽了,只剩下一小截烟灰,烫到了他的指节,留下一个小小的红印。可他浑然不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这是他第三次拿出这封信了。他拿着信,在椅子上坐了整整一个小时,最终还是把信放回了抽屉。
第二次是在第二天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醒了,脑子里全是佩特拉父亲的脸,还有那封落在地上的信纸。他又一次拿出这封信,指尖已经碰到了信封的封口,可在最后一刻,还是停了下来,把信又塞了回去。
而这一次,他终于拆开了。
信封被撕开时,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连带着信纸都有些晃动。信纸很薄,是最普通的那种,边缘有些毛糙,却重如千钧。
利威尔:
请允许我这样,可能是最后一次称呼您,不带任何军衔。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样称呼您,更像是在和您说心里话,而不是在向上司汇报工作。
当您读到这封信时,我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如果我还活着,那我现在一定在您身边;如果我不在了,也请您不要自责,这不是您的错,是我自己选择了成为调查兵团的一员,选择了追随您,为您付出心脏,是我心甘情愿的,我的一切,都愿意为您付出。
您知道吗?从第一次见到您开始,我的目光就再也无法从您身上移开。那时您正在训斥一个偷懒的新兵,语气凶狠,却在训完后偷偷塞给他一块面包。那一刻我就知道,您冰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比谁都温柔的心。
这些年来,我像个可耻的小偷,偷偷收集着关于您的一切。我知道这些都是您的小秘密,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多了解您一点,想离您近一点。
我知道您喝茶喜欢加两勺糖,因为我偶然间听到您和韩吉分队长聊天,说地下街的日子太苦了,没什么甜味,所以现在格外珍惜能尝到糖的日子。从那以后,每次我给您泡热茶,都会偷偷加两勺糖,看着您喝下去时,嘴角微微上扬的样子,我就觉得很开心。
我知道您每个月都会去探望那些阵亡士兵的家属,却从不留名。有一次我跟着您,看到您站在一个阵亡士兵的家门口,把钱塞在门底下,然后就默默地离开。我看着您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孤单,那一刻我多想走过去,陪在您身边,告诉您您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您总在深夜独自擦拭战友的徽章,那些徽章被您放在一个木盒子里,每次擦拭时,您都会轻轻地念着他们的名字。
利威尔,您总是把自己伪装得那么坚强,好像什么都打不倒您。可我知道,您比谁都容易受伤,比谁都害怕失去。您只是习惯了把伤口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独自承受着所有的痛苦。
利威尔,我爱您。不是下属对长官的敬爱,不是士兵对英雄的崇拜,而是一个女人对她心爱的男人的痴恋。我知道这份感情很荒唐,您是人类最强的士兵,是所有人的希望,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平凡又渺小。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它早就不属于我了,它属于您,从第一次见到您开始,就属于您了。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多想告诉您,我想每天早上给您泡一杯加了两勺糖的热茶,想在您训练完后递上一条干净的毛巾,想在您深夜擦拭徽章时,默默陪在您身边,哪怕什么都不说。我想让我来温暖您冰凉的双手,想让我来抚平您紧锁的眉头,想让我在每一个深夜为您点一盏灯,等您回家。
我甚至想过,如果有一天,巨人被消灭了,我想和您一起,去看海。我想和您一起,过着平凡的日子,哪怕只是每天一起吃饭、一起喝茶,我也觉得很幸福。
也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壁外调查从来都是九死一生,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利威尔,如果事情真的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请您一定要活下去,连同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请您不要因为我的离开而难过太久,不要因为我的离开而自责。您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您是人类的希望,您不能倒下。
请您在某个阳光正好的下午,当您喝着加了两勺糖的热茶时,偶尔想起曾经有个叫佩特拉的女孩,她曾经那样深刻地爱过您,曾经把您当成她生命里的全部。
我爱你,从生到死,从未改变。
佩特拉
信纸从利威尔的指间滑落,轻轻飘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那声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却震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被他带得向后滑了一段距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可他没在意,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落在桌上的信纸。下一秒,他又重重地跌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原来他那些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软弱,那些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早就被她一一看破。原来她一直都在默默关注着他,默默守护着他,而他却从来没有察觉,甚至在她活着的时候,都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
“佩特拉……”他唤出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滴落在桌面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打湿了信纸的一角。
脑海中闪过无数个被他刻意忽略的画面,那些画面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她总是第一个到训练场,每次他去的时候,她都已经在那里练习了,汗水打湿了她的浅棕短发,可她看到他时,总会露出温柔的笑,说“兵长,您来了”;
她泡的茶永远合他的口味,不管是浓淡还是甜度,都刚刚好,他以前以为是她运气好,现在才知道,那是她一次次观察、一次次尝试的结果;
她战斗时总是不自觉地护在他身侧,哪怕面对比她强大很多的巨人,也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只为了能让他多一分安全;
还有那次他感冒,嗓子疼得说不出话,她默默地给他递上一杯温热的蜂蜜水,还在旁边放了一块润喉的糖,说“兵长,您要多注意身体”;
还有那次壁外调查,他不小心被巨人的蒸汽烫伤了手臂,她一边帮他包扎,一边红着眼眶说“兵长,下次请您一定要小心”,语气里满是担心,却又怕他生气,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那些他以为是下属本分的举动,那些他从未放在心上的细节,此刻都变成了爱的证明。他终于明白,原来她的爱,一直都在他身边,从未离开过,只是他太迟钝,太害怕,所以一直没有察觉。
利威尔突然发疯似的翻找抽屉,他的手指因为颤抖而有些不听使唤,把抽屉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文件、钢笔、药瓶……散了一地。
终于,他找到了那个空药盒。
那是上次他感冒时,佩特拉给他送药时用的盒子,他一直没舍得扔,就放在抽屉的最里面。
他紧紧攥着那个空药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药盒上似乎还残留着佩特拉的温度,还有淡淡的药香,那是他曾经忽略的、属于她的味道。
原来他早就爱上了那个总是温柔微笑的浅棕短发少女,只是他不敢承认。
在这个朝不保夕的世界里,在这个随时可能失去一切的兵团里,他以为不去爱,就不会失去;以为不靠近,就不会受伤。
可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不仅爱上了她,还因为自己的懦弱和胆怯,错过了她,永远地失去了她。
人类最强的士兵,此刻却蜷缩在椅子上,把脸深深埋进掌心。泪水不停地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滴落在那个空药盒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那些泪水里,有悔恨,有痛苦,有绝望,还有一份迟来的、无处安放的爱。
煤油灯的火焰渐渐小了下去,光线变得更加昏暗。月光依旧冰冷,透过窗户,洒在他孤单的身影上。
他的心,再也无法完整了。
而那封写满爱意的信,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桌面上,陪着他,度过这个漫长而冰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