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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初三的课业比之前紧张了一些,方明哲忙于自己的课业也很久没看见过迟吾了,以前他还会偶尔在窗子边看见迟吾经过去食堂帮厨换一顿饭吃,现在迟吾已经是很久都没有理由出门了——牛培栋不仅安排人将他的生活安排妥当,就连迟吾用来画画写字的笔墨纸砚,都会定期差人买上好的送来。
      出于升学的压力,方明哲比之前睡得更晚了,每当深夜他看书看到眼皮都睁不开,为了醒神而凝望窗外无尽的黑暗,他都会想起迟吾有可能还在默默的凝视着自己。
      在纺织厂里自上而下的老老少少们用口水帮迟吾塑金身的时候,方明哲隐隐的担心起了迟吾。方明哲不知道迟吾是怎样在那个幽暗又狭小的茅草屋里度过一天又一天的,虽然听说牛培栋已经收到了迟吾的几幅字画。方明哲不明白,迟吾真的可以完全沉溺于他的书画而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吗?即便是对这里的人没有过多的喜好和厌恶,他难道都不想在被幽暗包裹了许久后晒晒那个大公无私的太阳吗?
      牛培栋在收到迟吾的书画后,挑了两幅自己最满意的,按照黄先生交代过的地址,把字画打包仔细寄了过去。牛培栋寄出书画后不久便收到了黄先生的回信,这次的信封里的钱是上一次的足足三倍。
      黄先生在信里还说,跟自己一起玩字画的朋友们也很喜欢迟吾的创作,有机会他会带人过来看看迟吾。黄先生交代牛培栋给迟吾买最好的纸笔,不要怕浪费钱,这些钱他个人负责都是可以的。
      纺织厂里有人不解的问牛培栋为什么迟吾画了那么多却只给黄先生寄了两幅字画,牛培栋的脸上立刻漏出一副运筹帷幄的神情,摇摇头表示提问的人不懂,牛培栋说物以稀为贵,更何况,黄先生能给这么高的价钱,说明迟吾的画在省城里是有人欣赏的,而纺织厂里的人只跟棉花和线头打交道,对于书画的了解跟黄先生是难以匹敌的,所以,对于黄先生还是应该有所保留的好。
      纺织厂里的老老少少们对于牛培栋一向都是赞佩的,现在听到牛培栋的这一番思考,顿时觉着自己的这个一厂之长又伟岸了不少。
      纺织厂最先用黄先生给的钱购置了一批新桌椅送去了纺织厂子弟小学。学校里的小学生们雀跃的排队认领属于自己的新书桌,看着这样融和有朝气的氛围,学校跟纺织厂的领导们站在不远处满意的互相点头致意。
      此刻,方明哲正坐在不远处的初中校区,看着楼下的小学生们踊跃的吵闹着,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然后转过头把一张用完的演草纸翻到背面接着用第二种方法解答刚才做过的一道几何题。
      有一位纺织厂建厂时的老领导得知了迟吾捐钱帮助子弟小学买课桌的事情,老人虽说已经退休多年,对纺织厂的事情也关心不如以前,却还是坚持去代表纺织厂全体工人跟孩子们感谢迟吾。老人独自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走到迟吾的茅草屋,轻缓的推开门,踱了好几步走进屋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冲着迟吾说明来意,这时候迟吾正在整理自己的画纸,他头也不抬的听完老人的话,然后只短短的回复了两个字
      :“出去!”
      孱弱的老人对于迟吾这样的反应始料未及,他难堪的停顿了一下,像是为了给自己时间理解迟吾的话,等到彻底理解了那两个剪短的字,老人觉得自己的脸上挂不住了,他瑟瑟的骂了几句迟吾缺少教养便转身离开了茅草屋。
      纺织厂里的人们没有想过,老人从迟吾的茅草屋回去没几天便大病了一场。人们都说,老领导原本的身体还算硬朗,这场大病是被迟吾活活气出来的。
      于是有人开始私下里议论:迟吾就是仗着自己赚的那点钱,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迟吾确实是少教养的东西。
      那些细微的流言蜚语总是很快侵袭到每一个人迹可以到达的每一个角落。它们成型于人类柔软温存的唇舌,在传播中壮大,直到某一天在一个远离它开始的地方,变成厄人性命的坚刀。
      从秋天席卷到小城开始,一直到深冬的皑皑白雪几乎把小城埋葬,这期间迟吾都呆在屋子里写字画画,鲜少出过屋子了。纺织厂的饭堂按时送往茅草屋的饭和牛培栋不定期的能从迟吾那里收到的书画是为数不多的能让小城里的人知道迟吾确实还存在着的事实。
      小城的冬天冷的刺骨,方明哲穿着母亲帮他重新改制过,又添了些新棉花的棉袄依旧冻得发抖,他坐在窗前看着被雪压得像是能瞬时就能倒下的茅草屋,他不知道迟吾是怎样在里面度过寒冬的。
      徐明月把一切看在眼里,为了抚平儿子的担忧,在饭间轻声说道:“那孩子现在是纺织厂的香饽饽,要什么有什么,不用担心。”
      方明哲听着母亲的话,心里踏实了许多,吃完饭趴在窗前继续安静的读着自己的书,一直到深夜,窗外的野风吹起风哨才沉沉睡去。

      每年除夕是整个纺织厂宿舍楼里最喜庆热闹的日子。
      自从徐明月带着方明哲来到小城以后,就很少再回去老家了。老家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会让徐明月沉湎于过往的伤痛中,再加上牛培栋家里三代单传,没什么紧要的亲戚需要走动,徐明月渐渐地也就不再带方明哲回去老家了。
      除夕的这天,徐明月难得的歇工,她从一大早起来便开始忙活。先是将屋子里里外外清扫了一边,接着开始洗菜,剁馅儿,包饺子,包包子。方明哲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的帮母亲打着下手,等到最后一笼包子出锅的时候,外边的天已经有些暗了。
      方明哲吃着刚出锅的包子想起迟吾,今天各家各户都忙着过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记得迟吾吃饭的事。
      迟吾的书画卖的钱都流进了纺织厂这个大集体里,这使得迟吾如今的处境比之前好多了。徐明月也因此没有再刻意提醒过方明哲要减少跟他来往,早已熟悉了察言观色的方明哲能感觉到母亲对于迟吾的态度变得缓和了一些,于是,他试探的问徐明月能不能允许自己去给迟吾送几个热包子过去。
      徐明月找了两个干净的小袋子套在一起递到方明哲手边,方明哲迅速的将手里的袋子装满包子揣进怀里,快速的跑下了楼。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人们都在家里准备着年夜饭,宿舍楼外通往迟吾茅草屋的路上,看不见一个人。
      方明哲踩着还来不及消融的积雪,一步步走向茅草屋,短暂的路途中只有他踩过积雪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迟吾?迟吾!”
      “迟吾,是我,方明哲,我进来了啊!”茅草屋一如往常静默着,方明哲站在门口轻轻的叫了几声茅草屋的主人以示礼貌,然后轻轻地推开了满是缝隙的木门。
      依旧是漆黑狭小的空间,不过方明哲觉得自己对这里已经变得有些熟悉了,他小心的往前踱了几步,估摸着自己已经站在屋子中央了,就停了下来。
      “我妈做的包子,刚蒸好的,我给你带了些。”
      “你能看到我吗?”
      “嗯!”
      “那你接一下,还是烫的,你赶紧吃。”
      处在黑暗里的迟吾伸手接到了方明哲手里的东西,方明哲确定迟吾拿稳了东西后,弓着身子摸到了迟吾的床边坐了下来。
      “怎么样,好吃吗?”
      方明哲闻到新鲜的豆腐馅料味道问迟吾。
      “嗯!”
      “我多给你带了几个,你留着慢慢吃。”
      “嗯!”
      “他们用你的钱给厂里的子弟小学买了好多套桌椅。”
      “知道。”
      “迟吾,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为什么不把卖书画的钱给自己留着?那些钱可都是你挣的。”
      “没意思!”
      方明哲大致能明白迟吾认为有意思的事物是什么,但是,他却打心眼里觉得惭愧,他自己万万做不到想迟吾这样云淡风轻的说出很多普通人费力追逐的东西是没意思的。整个小城在方明哲见过的人里只有迟吾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
      “整个厂子上上下下可能也只有你在面对金钱的时候能坦然的说没意思吧。”
      “真羡慕你!”
      “你也很好!”
      “我?”
      “嗯!”
      “我好像只能选择努力读书,我不像你,我没有天分。”
      “每个人都有天分,只是很多人的天分在学会自省的时候就被刻意曲解了,我……不愿意自省而已。”
      这是方明哲第一次听到迟吾开口说这么多话。但是,他却不明白迟吾为什么会这么说。
      “自省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也许是件好事吧,只是大多数人的自省不过是用别人的目光修剪自己的形状而已。”
      令方明哲更惊讶的是,自己一直以为迟吾的性格和待人接物时的坚硬是因为他只在意手里的书画而忽视了外界。而刚刚听到迟吾的这两句话,他突然觉得这也许是迟吾自己郑重的选择。
      迟吾的沉默也并非木讷迟钝,他甚至是洞察且清明的,也许他也可以拥有小城里的人们那样的生活能力,但是他选择了做一个忠于自我忠于天分的人,不被外界的任何人事物打断属于他自己的生长方式。迟吾应该是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很多行为与人群是背离的,但是,他却背离的坚决。
      方明哲将头转向迟吾的方向,他想看清楚,在迟吾身上是什么样的骄纵,狂妄与清醒!又是什么样的东西支撑起了他这样的骄纵与狂妄??
      只是此时的他们深陷在一片漆黑里,方明哲难以看得清楚。
      方明哲在迟吾的茅草屋里又坐了一会儿,安静的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员工宿舍楼里喜悦的人影攒动,两个人都没有再多言语。
      回家的路上方明哲一直在想迟吾的话,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省竟然会是一场自我对于自我的屠杀,而迟吾的那句话就像是一面锋利的刀口在他的心里猝不及防的挥舞了一下,让他可以借此从父亲方德新离世后就开始紧绷的内心有了一瞬的喘息。

      除夕夜里,宿舍楼的屋檐挂满了灯笼,楼下有人掐着时间按照惯例放鞭炮,宿舍楼里也格外热闹,没有太多娱乐的孩子们从一家窜到另一家,拿着一年到头才能酣畅的吃一次的糖果点心撒欢跑着。
      方明哲跟母亲简单吃了顿年夜饭,东西收拾完毕后,徐明月拿起一条破裤子开始缝缝补补。方明哲则习惯的把书摊开,即便外头再吵闹,他也能看得出神。
      方德新离世后方明哲就迅速的剥落了自己从前的样子,加之因为在各个色彩浓重的节庆里徐明月总是带着些对方德新的思念变得更加沉默,这让方明哲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热衷于各种各样的节日了。
      方明哲开始在喧闹的节日里感受到空洞,他不知道别人为了什么在努力的欢欣鼓舞。任何人为的时间节点在方明哲看来都逐渐失去了原本被人们赋予的意义,截止现在为止方明哲的理解是最真实的人生就是一整个旅途的体会(从出生开始不间断的经历),而并非以天,以月,以年为单位对于时间虚无的计量。于是,每每有这样的空洞袭来的时候,方明哲只好抓紧手里实在的书本,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对于偌大的虚无感行之有效的抵挡。

      过完年后不久,天气还没有彻底放暖,大约是立春的时候,黄先生带着自己的两个朋友来到了纺织厂。这次陪黄先生一起来的还有来小城采过风的姜记者。
      黄先生一行人直接去了牛培栋的办公室,对他们来说,迟吾的事情跟牛培栋聊可能比跟迟吾本人聊更有用。
      黄先生告诉牛培栋,省书画院准备举行一次新年活动,省内外的很多书画名家到时候都会参加,他们这次专程过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把迟吾也接过去。
      黄先生说,迟吾的书画好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总是一个人写写画画的,没有机会接受书画大家的指点,也没有机会看看书画这个圈子的广阔,这对迟吾本人来说是一种损失。
      省里的这次新年书画活动对迟吾来说是难得的学习机会,带迟吾去省城看一看,见一见当今的名家大师们,要是有幸遇到愿意提点迟吾的大师,说不准迟吾还能精进不少呢!
      牛培栋深感黄先生的真诚,也觉得黄先生说的有道理,于是,把黄先生一行人安顿在自己办公室,找人接待着,自己独自走出纺织厂去找迟吾了。
      不得不承认,牛培栋作为厂长确实是有几分拿捏别人的本事,在跟迟吾的一次次的接触中他逐渐找到了最能牵动迟吾的东西。
      他知道除了书画迟吾什么都不关心,于是他跟迟吾只粗略的提了下大致的事情,然后着重的一遍又一遍告诉迟吾,去的都是会写字画画的人,人家可都是在省里出了名的,写得好,画得更好,去看看那些专业的人弄出来的东西也好知道自己的不足不是……
      听完牛培栋一席话,迟吾一改往常对万事漠不关心的样子,稍作思考便直接就跟着牛培栋出门了。迟吾这样的反应倒是连牛培栋自己也没想到的。
      走出办公室没过多久的牛培栋领着迟吾出现在黄先生一行人面前时,还慢悠悠的喝着茶的几个人是又惊喜又讶异。惊喜的是,在从省城来小城的路上他们已经抱着不可能把迟吾带到省城的心理准备,而迟吾却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及其迅速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讶异的是,此刻站在他们跟前的迟吾——穿着一身笨拙的青黑色棉衣,蓄长的头发随性又自在的四面八方肆意伸展着盘踞在头顶,单薄的下巴上是窸窣蹿出的柔软胡茬,这张稚嫩的脸上除了那一双始终热忱发亮的眼睛,实在是很难让没见过迟吾的人把他跟黄先生嘴里的书画天才联系到一起。
      黄先生一行人担心迟吾独自出门不适应,特意跟牛培栋商量了一下,让牛培栋也跟着他们一起回去,毕竟,迟吾的性格他们着实摸不准,万一真有什么情况,牛培栋总会比他们应付的得心应手一些。
      牛培栋推搪了几次,见坚持不过,把厂里的事情简单安排了一下,回家换了件衣服交代了几句,就跟着黄先生他们一起走了。
      迟吾跟着一行人从厂区出来的时候,方明哲正在屋里做着作业,听到楼下喧嚷吵嚷,抬头看到好几个人拥着迟吾走向了停在宿舍楼不远处的两辆大吉普。
      那个时候,小城里能拥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的家庭都是少之又少的,四个轮子的车子也只有纺织厂用来拉货的唯一一辆卡车。于是只见路边三三两两攒在街头的人们稀罕的指指叫不出名字的车子,又指指被人群包裹的迟吾,大家面漏喜色,他们都知道,眼前的这两辆车足以让所有人相信迟吾要发达了。
      两辆军绿色大吉普载上自己的乘客以后轰着油门在街上卷起一阵尘土,很快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不久攒簇的人群也跟着退去,只剩下一片啧啧的赞叹声。

      一个多礼拜后,牛培栋带着迟吾回来了。这一次送他们回来的车子跟又跟之前的大吉普不一样了。
      纺织厂里那些耳聪目明的人听说了一些迟吾在省城时发生的事情,又提前得知了牛培栋带着迟吾回厂的时间,便连夜赶制了一个红红火火的横幅出来挂在了纺织厂门口——热烈欢迎迟吾回家。热闹的人群自觉地分成两排站在横幅下,挥动着双手欢迎着踏着风尘走过来的迟吾跟牛培栋。
      送行的车把人送到纺织厂门口不远处就自行离开了。迟吾跟着牛培栋走到纺织厂门下的时候,抬头看了看被风殷勤吹着的横幅,没有编排任何的表情去回应人们的热情,迟吾看清楚那几个大字以后便低头一声不吭的朝着自己的茅草屋走了回去。
      横幅下的众人虽说依旧无法领会迟吾的态度,但是大家对于迟吾让别人难堪这样的场景,倒是已经习以为常了,等到众人亲眼看着迟吾一步一步的走远了,一群人裹挟着牛培栋进了厂门。
      大家都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在过去的一个礼拜里牛培栋他们在省城发生的事情。牛培栋当然也感受到自己的员工们前所未有的热情,便不做推脱,说起了他陪迟吾去省城的见闻。
      “既然大家都这么想知道,那我就把我见到的跟大家伙讲讲。”
      “好!”
      “好!”
      ……

      牛培栋陪着迟吾去省城的当天,黄先生安排他们在自家一所安静的偏宅住下。黄先生说考虑到迟吾可能不愿意参加一些无谓的交际,而自己现下住的院子平日里来往的人又多,为了迟吾少受干扰,只给偏宅安排了一个做饭的师傅,又跟牛培栋细致的交代了一下生活的琐事后,就带着一群人先离开了。

      第二天,等到迟吾跟牛培栋休息好,吃完早饭后,黄先生先是找了个理发的师傅过来,帮迟吾把那一头乱糟糟不驯服的头发剪短打理好,没过一会儿,又差人给迟吾送来了几身新衣服跟一双时兴的棉鞋。

      等到牛培栋帮着迟吾收拾停当,黄先生的司机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司机将他们接到了一个书画馆,黄先生在门口等着他们。书画馆里很清静,偌大的内厅里挂满了各种字画。牛培栋虽说识字,看这些东西却也只是看个热闹,他只知道人家写的好,画得好,却说不出好在哪里。而一向对事事漠不关心的迟吾,当真是找到了爱好所在,他一幅画又一幅画的浏览着。从山水到动物到人物,从字到画。有些作品,迟吾大致瞟了一眼就过去了,有些作品,迟吾会呆呆的看上许久。迟吾看字画的时候,偶尔会用手指轻轻的在裤子上划几下。看着眼前的迟吾,牛培栋清晰的感受到了他对书画的执着与热忱。牛培栋甚至觉得,迟吾在看每一幅作品的时候表情都是有细微的变化的,他不断放大又缩小的瞳孔不停地倾诉着他的喜恶。
      迟吾一看见那些东西就像钻进去了一样,完全忽略了时间的流动。牛培栋跟在他身后站的太久,有些疲乏,眼神在内厅随意飘着,碰上不远处黄先生的目光,黄先生却是很从容的,像是告诉他不要着急。
      从书画馆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黄先生坐车送他们到了偏宅,又安顿了一些跟起居有关的事情,在做饭的师傅把饭菜端上来之前离开了。
      迟吾看完画回去进了屋子就没有再出来,吃晚饭也没叫动。牛培栋一个人酣畅的吃了顿极为丰盛的晚餐,只是他越吃越觉得有意思:跟艺术有关的人还真是跟一般人不一样,一个看了一天的画,看完饭也不用吃了;一个专程把人请过来看画,又是安排住所又是盛情款待,却一句跟书画有关的事情都不多言语。
      紧接着的第二天,黄先生又带着迟吾跟牛培栋去看书画了。不同的是,这天他们去的是一位老先生的家里。牛培栋从没见过那么讲究的中式风格的屋子,从门楣到桌椅再到家里大大小小的摆件跟挂在墙上的字画,简直就跟红楼梦里描写的一样细致。
      牛培栋跟黄先生还有屋子的主人一齐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喝着自己品不出新旧的茶叶时,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粗粝,他强装镇定尽量表现出一如往常的游刃自如。然而,迟吾对于眼前的景象却视若无物一样,他只紧紧的盯着挂在客厅中央的一幅画,手指偶尔轻微的动一下,看不出情绪。
      屋子的主人看着颇为威严,老先生没有多说话,让人从里屋拿了几幅字画,由黄先生递给了迟吾,然后从黄先生手里接过迟吾之前画好的两幅画。
      迟吾跟老先生都认真的看着递到自己手里的画,客厅里剩下纸张细细的摩挲声。过了好久,迟吾从嘴里吐出了来省城以后的第一句话。
      “比我画的好……一点!”
      牛培栋听到迟吾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尴尬到呆在原地。虽说他已经知道了迟吾在书画上的天赋,也看到了迟吾现在的功力,但是,在一位看着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跟前无所顾忌评价别人的画作,他着实也是没想过。
      更没想到的是,老人没有愠怒,反而一改之前的严肃,爽朗的笑出声来。
      “果然还是你黄老板有眼光啊。不过也真如你说的,傲慢嘛是有一点,但是啊,年少本就应该气盛,更何况这份才情也不是哪个年少的人都能有的。才情不虚!就什么都值得!”
      “就等闫老您这句话呢!”
      听完闫老先生的话以后,黄先生像是定心丸吃到了嘴里。虽然脸上依旧表现的喜怒如常,牛培栋却能感觉到黄先生比之前笃定轻松了许多。他们从闫老家里出来后就被送回了住处。
      黄先生说省里的新年书画活动在三天后,接下来的几天没什么安排,可以带迟吾他们在市里转一转,牛培栋看迟吾没什么反应,就帮着拒绝了。黄先生尊重牛培栋的决定也没多勉强,不多做停留就离开了。
      接下来的三天,除了中午吃饭出来一次,其余的时间迟吾都呆在屋子里。黄先生倒是每天都来一次,确认没什么需要重新安排的事情后就离开了。
      等到新年书画活动的当天,黄先生早早就带着司机过来了。
      这天迟吾比往常看着积极了一些,也许是知道这世界还是天外有天的,牛培栋暗自想着。
      他们到达活动现场的时候场地已经挤满了人,除了一些书画界的领导前辈,还有一些媒体记者也在场。
      牛培栋在人群里看见了姜记者,他们寒暄了几句。姜记者告诉牛培栋他们单位是新年书画活动的主办方之一,自己这次来也是带着工作任务来的。姜记者很开心看见迟吾,却“识趣”的告诉牛培栋让他照顾好迟吾。
      牛培栋不好打扰姜记者工作,跟着黄先生迟吾一起在内场看起画来。期间黄先生不断的跟各种人打着招呼,把迟吾介绍给他的朋友们,迟吾对交际客套漠不关心,黄先生也善意的给别人解释着——孩子没来过这样的场合,怕生。众人听完都表示理解。

      活动还没正式开始前,一位中年男子在人群中找到了黄先生。不知道他听谁说的,黄先生从外地找来了个书画天才,非要亲眼过来见一见。
      经黄先生介绍,这名中年男子姓费,费启,是一位专业的书画作者,除了自己写字画画之外费先生还是一家报社的美术咨询。费先生艰难的腆着肚子走到迟吾跟前,不容置否的拉起迟吾握手,他不了解迟吾的性子,更不会想到一个在书画界脚跟还没站稳的小子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甩开自己让他下不来台。
      费先生冲着迟吾愤愤的说道:“这才哪儿跟哪儿啊,这世上伤过的仲永还少吗?”
      然后不顾黄先生的解释扬长而去。
      牛培栋担心的看了看迟吾又看向黄先生。
      “没事!他就这样!”
      牛培栋看黄先生确实没有因此上心,也就松了一口气下来。
      活动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有人在轮流讲话。牛培栋生怕迟吾坚持不下来,好在主持人终于宣布到了书画鉴赏环节。除了刚才在场内展示的书画外,又由专门的工作人员带了几幅在会场的中央展示了出来。牛培栋这样的外行都知道,后来的这几幅显然是更好的。参加活动的人员瞬时都挤到了会场中间。
      黄先生带着迟吾牛培栋本来站在会场中心,人群一挤他们被强制推到了会场中间的书画跟前。
      被人群推过来的时候,迟吾也是认真的看着这几幅画,但是,他好像对这几幅画没有太大的兴致,没过多久,就走出了人群。牛培栋跟黄先生追上迟吾准备离开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刚才那位费先生的声音。
      “都说我们黄老板找到了个书画天才。刚才我留神看了下,黄老板找到的这位对于咱们今天压轴展示的几幅画都是随意的瞥了两眼,我想要不是真担得起天才这样的称呼也不会显得这么自信吧。”

      看画的人群被费先生刻意提高的嗓门吸引。人们纷纷转过头来把注意力集中到迟吾身上。
      “黄先生,今天这么好的机会,您也别藏私,让大家看看这位小兄弟的大作,好东西光您一个人看就小气了不是。”
      黄先生一贯恬淡自若,面对费启的多事,也只是笑着推搪。
      “老费啊,看你说的,什么天不天才的,就是自家小孩子,喜欢写字画画,我今天就是带他来掌掌眼,我呢还有些事情,以后有机会咱慢慢再聊。”
      黄先生原以为费启是个懂得进退的主,没想到他不依不饶的,逢着人群里有人添油,没过一会,一场简单的新年活动竟然被攒撮成了一场限时书画比赛。
      黄先生找到书画院长说之前新年活动没这样的先例,院长却也不知怎么了,说是年年都是老样子,今年创新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在场的都是书画爱好者,切磋一下也是添点新年的气氛。
      于是,在场有好些人都加入了这场临时比赛。
      迟吾没有比赛的意愿,仍旧准备离开,不想费启却像过年的酒劲还没下头,堵住了迟吾的路。
      “黄老板,这人您带都带来了,就让这小兄弟也参加一下,我也好知道,我不配握的这双手是怎样的大家。”
      迟吾被人堵在出口,他没有出声,没有反抗,就那么站着。牛培栋见状只能看向黄先生求救,黄先生歉意的走过来,站在费启的对面。
      “老费啊,今天呢,是我的问题,我也是没想到,自家孩子冲撞到你了,你呢,大人不记小人过,改天,我到你那亲自给你陪个罪,你看怎么样?”
      “黄老板,我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您的面子我肯定给,只是你这小兄弟,他呢,我听他一句话。”
      黄老板歉意的看着牛培栋,牛培栋自己也拿不住迟吾的性子,一时间不知怎么办,于是试探着问迟吾。
      “迟吾,你……”
      “我画!”
      牛培栋话还没说完,迟吾转身走到了会场人员已经准备好用来比赛的桌子跟前。
      这场即兴比赛由书画院的王院长主持。王院长宣布每人限时一个半小时,内容不限,但要求主题能贴近新春书画活动。
      比赛开始后,围观的人都屏起之前嘈杂的气息,专注的看着多位参赛选手。受邀参加的记者们此时也将镜头对准了一个个潜心作画的选手们,但是,要说得到最多关注的,还是被费启硬逼上台的迟吾了。
      因是要求作品要贴近新春的书画活动,大部分的参赛者都用上各色鲜艳的色料,在纸张上铺排开一幅幅百花图;或是闹春图——炮竹,灯笼,小孩子,红梅……喜庆的元素一个不少。
      也有几个人画的颜色清淡些,几笔墨浅浅淡淡的画出一幅生动的生肖图。
      众人将注意力投到迟吾身上。迟吾没有用到太多的色彩,就一只毛笔,一盒墨水,寥寥几笔在白纸上勾着。
      比赛开始不到四十分钟,迟吾率先完成了作品。黄先生征得王院同意后,牛培栋领着迟吾跟黄先生离开了。
      书画活动结束的第二天,姜记者上门来探访牛培栋跟迟吾。牛培栋也是在姜记者嘴里知道那场临时书画比赛的后续。

      迟吾他们离开以后,参加比赛的选手们陆陆续续完成了比赛,大家将画放在原位,由几位德高望重的书画院老师逐个欣赏评判。原本神色严峻的老师们走到迟吾的画前,全都笑着不挪开了。王院长见状,挤上来,看了一眼也是乐不可支。
      王院长将迟吾的画双手提起,展示给现场的众人观看。原来迟吾用寥寥几笔在纸上勾了个人物,这人看着膀大腰圆,憨态可掬,虽说没有具象的面部,但是,任谁也能猜出来,迟吾画得正是费启。
      “留白有,意境够,几笔就能传神,画工呢不用多说,出手就知道。而且,这幅画恐怕是今天所有的作品里最贴合今天这个主题了。小子,就是狂妄啊!”
      王院长跟书画院的几位老师对迟吾的画作很满意,但是最后,为了帮费启兜住点面子,选了一幅生肖图作为优胜作品。
      虽说最后的荣誉没有给迟吾,迟吾却着实给一群专业人员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印象。
      在场下目睹了全程活动的记者们,灵敏的捕捉到了自己的工作走向,一个个互相打听起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人。

      而姜记者这天过来,一是探访旧友,更多的是想借着之前的交情跟牛培栋商量给迟吾做一个人物专访。
      姜记者作为一名资深的优秀传媒工作者,他清楚的知道,怎样的题材与内容更能引起读者的兴趣。从业多年的他比谁都明白,即使是记者这样不容掺杂的职业,也是有很多专业以外的思路可用来辅助职业运转的。
      姜记者告诉牛培栋,迟吾就是一颗冉冉升起的艺术新星,他的才华以及他的性格都是可以帮他赢得瞩目与推崇的资本。他说,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迟吾,迟吾不应该只躲在黑暗的屋子里日复一日的孤独的画着画。他应该被人们理解,他应该站在有光的地方。

      牛培栋必须承认,之前愿意陪黄先生一行人来到省城,自己也是有私心的。
      在看到迟吾给厂里带来一些利益以后,他私下里的确是觉得,迟吾就是属于纺织厂的。他愿意跟来,是害怕一个不留意,迟吾就不再回去了。作为纺织厂的厂长,他不想损失迟吾。但是听完姜记者的一番话,牛培栋又感觉到自己的自私与狭隘。迟吾带给纺织厂的那些利益,是在迟吾有意愿的时候发生的,而这些利益,纺织厂里的人只能看做是馈赠,不应该心安理得的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迟吾跟纺织厂并没有归属关系。
      牛培栋觉得姜记者说的有道理,但是,碍于迟吾的脾性,也没敢替迟吾答应专访的事情。
      姜记者没有操之过急,他给牛培栋留下一份细致的访谈计划,说是自己过几天再来,他可以等迟吾考虑清楚。
      姜记者走后,牛培栋把事情告诉了迟吾,他跟迟吾一点点的分析利弊,迟吾沉默应对着,但是,牛培栋知道,迟吾有自己的思考。
      三天后,姜记者跟着黄先生一起过来了。
      黄先生让牛培栋把迟吾也一起请了出来,跟两人说了一下自己跟姜记者的想法。
      黄先生说,他们把迟吾带到这里来的确是有留下他的意思。省城里不管是社会环境还是艺术环境都比小城要好很多,这样的环境更适合迟吾以后的发展。他这几天刻意没过来,是想让迟吾渐渐适应这里。而姜记者,也是个爱才的人,他也希望能尽自己的能力帮助迟吾在自己喜爱的领域不断成长。只是他们知道这些事情不能勉强,所以想听听迟吾自己的看法。
      “迟吾,你的想法呢,是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回厂里,这个要你自己决定。”
      众人沉默了片刻。
      “回去!”
      迟吾比所有人想象中更坚定。
      “迟吾,你可要想好,这里有可以提点你的大师,上次的闫老,还记得吗?”
      一向笃定的黄先生终于有些坐不住了,他急切的问道。
      “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
      迟吾周围的人好像都知道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拿捏迟吾,只是迟吾依旧难以捉摸。见迟吾打定了主意,黄先生便没有再勉强。姜记者又提了提专访的事情,迟吾没有答应,姜记者又问牛培栋能不能写一篇文章,关于迟吾的,牛培栋见迟吾没有特别反对,也就默许了姜记者。
      牛培栋带着迟吾离开时,黄先生又给了一些钱,并一再告诉牛培栋,迟吾的画继续帮他收着,需要钱及时联系就行。

      纺织厂的人听完牛培栋讲的一个多礼拜的经历。一个个都不禁啧啧的漏出喜悦的表情感叹着。
      迟吾回来后没过几天,姜记者就给纺织厂寄来了几份内容相同的报纸,那份报纸上版面最大的一篇就是关于迟吾的文章。文章的题目也及其醒目明了——孤独的天才 出世的少年。
      那份报纸首先被送到了牛培栋办公室,牛培栋迅速组织纺织厂里几个主要干部在自己办公室认真阅读了关于迟吾的文章,然后留了两份特意交给了纺织厂里管人事资料的员工,剩下的报纸派人拿到车间让整个纺织厂传阅。
      那几天纺织厂里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不管识字还是不识字都争相看着报纸,评头论足的互相交流各自的阅读感受。
      方明哲拿到报纸的时候,那份报纸已经被翻的不成样子了,折起的纸缝上都是抖擞站立的毛茸茸的纸屑。方明哲也是在拿到报纸后才知道,原来姜记者是在省城的日报社工作,而姜记者的全名叫姜山。
      关于迟吾的文章有一张配图,应该是迟吾在参加刚过去的新年活动时候被迫参与那场临时比赛时拍的。
      这还是方明哲第一次看到迟吾画画的样子。照片中,迟吾拿起画笔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比方明哲想象中的他更专注也更自信一些。
      方明哲逐字逐句的读完姜记者的文章。在姜记者的笔下,迟吾被塑造成了一个不幸离失双亲,命途多舛却又天赋异禀遗世独立的少年形象。
      方明哲觉得这样关于迟吾的描述是基于事实的,但是,方明哲更明白,这样的花费笔墨渲染一个新闻人物对于读者来说有着怎样的吸引。
      迟吾一定是不会喜欢姜记者笔墨浓重的渲染的。
      姜记者这样的文辞手法,在方明哲看来更像是小说家们了不起的手笔而不是恰当的匹配了记者的使命与职责。
      从省城回来以后的迟吾仍旧是从前的样子,昼夜蜷伏在自己漆黑狭小的茅草屋里,
      ,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写字画画,什么时候休息。逐渐刺眼的阳光仿佛永远也刺不穿那片黑暗。
      时间在小城里幽幽的游荡,人们身上的冬衣换成轻便一些的薄外套时,小城已经时值三月。被树木包裹的小城从馨香盈满枝头到茁壮的翠绿将四周装点,纺织厂里举办了春季运动会又庆祝过了妇女节。
      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只有牛培栋很偶尔的去迟吾的茅草房里取几幅画好的画,或者是牛培栋估摸着迟吾的纸笔墨水用的差不多了,去主动给迟吾送点原料。除此之外,小城里很少有人见过迟吾。
      迟吾子省城回来之后,借着那篇报纸的渲染,渐渐在省里有了些名气。他的书画价格比起之前又水涨船高了许多。
      姜记者用自己的笔尖牵着众人帮助迟吾塑完金身,迟吾已然在自己毫无察觉时被蒙上了一层神秘悲情又卓然不群的色彩。
      小城里经常会有不知道哪里的人,又从什么途径找到的消息纷纷跑到纺织厂来或是打听跟迟吾有关的事情,或是求购书画。牛培栋作为厂里最有权威的人帮迟吾把那些人一一挡了回去,对于那些态度真诚到无法回绝的来访者,牛培栋则零零散散的在自己已经用旧的工作本上留下一些姓名地址,说是等有合适的画一定给人家寄过去。
      牛培栋又给黄先生寄了几次迟吾的书画,收到书画后的黄先生回信说,闫老先生看了迟吾最新的书画很满意,他还特意一再嘱咐牛培栋告诫迟吾千万不要放松练习。牛培栋则尽职尽责的将黄先生的话一一传达给迟吾。
      五月以后的某一天,近一年以来诸事顺心的牛培栋突然开始担心了起来。最近纺织厂里的人都在传,迟吾画不出来画了,迟吾的才华已经被榨干了。而牛培栋除了之前收了黄先生的钱,还零零散散收了不少前来小城探访的书画爱好者的定金,这些钱要么就是被厂里集体决策用到了纺织厂的子弟学校,要么就是用来给厂里更新机器,而现在迟吾画不出来画,纺织厂里没有多余的资金流转,牛培栋顿时陷入了困难的境地。
      人们对迟吾的事情议论声最鼎沸的时候,方明哲正在昼夜不歇的准备冲刺中考。方明哲隐隐的觉得纺织厂里应该是有些什么事情,但是,人群除了议论没有什么显眼的举动,方明哲也就没有再留意。
      中考结束的那一天,徐明月有意无意的跟方明哲说起了迟吾,还说起了人们在车间闲聊时的议论。方明哲觉得,母亲也许已经摒弃了之前对迟吾的成见,他在母亲平常的话语里听到了担忧的气息。
      六月的晚风清爽怡人,方明哲大致收拾了一下自己过去几年用过的书籍后大步的迈出了家门,在傍晚的橘黄色的余晖中走向了迟吾的茅草屋。
      “迟吾?是我!”
      方明哲在门前打了声招呼,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时候天还没有黑的太彻底,方明哲清楚的看到迟吾静静的平躺在床上。他小心的走到迟吾的床跟前,俯身坐在了床边。
      方明哲觉得今天的茅草屋跟自己以往来这里时见到的有些不同,但是,一时间肉眼难以看出其中的差别。
      方明哲在茅草屋里呆了没多久,屋外的天已经黑的严丝合缝了。方明哲有一次完全置身于茅草屋的黑暗里,他终于察觉到了今天的茅草屋较以往有什么不同——今天的茅草屋没有墨水的酸臭味。
      以往方明哲来的那几次,都能清晰的闻到茅草屋里浓重的墨水味,但是今天,这里只有穿过幕墙的野风气息。
      方明哲开始担心,外边的传言也许并不都是假的。
      “他们都说你画不出来了。”
      “看样子你是真的好久没画了。”
      “出什么事情了吗?”
      迟吾久久没有回应方明哲,他躺在床上像没有气息一样。
      “要是真不想画就先不画了,歇一歇。等什么时候想画了,再接着画。”
      “你有好好吃饭吧?”
      “我看见牛培栋卖我的画了!”
      “我看着他一手拿着钱,一手把画递了出去,一脸的喜悦。”
      “还有上次在省城见到的那些人,他们当中的有些人画的并不差,但是他们真心的爱好好像并不是画画,他们更在意的是书画背后能标的到的金钱,较量,荣誉……让他们憧憬的从来都不是画画本身。我一直以为画画写字是件单纯的事情,可是,突然间觉得我喜欢的东西也不过是一种交换的工具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沿着自己喜爱的书画看见那么多丑陋的表情。”
      迟吾说话的语气平静的像玻璃做的湖面,不起一丝皱褶,但是方明哲却像是走进了即将坍塌的冰山跟前,他感受到了来自冰山的寒意。
      “这就是你停下来不再继续画画的原因?”
      “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
      方明哲听完迟吾的话,很久都是沉默的。
      “迟吾,你知道吗?这里的大多数人用尽一生所追求的都不是有意思,大多数人也不会因为一句没意思就可以撇开或者不去面对自己厌恶的东西。比如说我,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我很喜欢画画,我觉得画画很有意思。我不喜欢没完没了的英语,数学。我不热情,不想隐忍,我也会有情绪,我也不是什么期望都愿意背在自己肩上。可是,我不像你,即使我真的如你所说的拥有天赋,我也不敢不顾周围人的眼光跟期待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宣之于口或者付诸行动。
      我很羡慕你,羡慕你生活在一个完全独立自在的世界,羡慕你的骄傲与自由。你的规则都是可以由你自己制定。所以,迟吾,你是应该存在于世人制造跟尊崇的准则之外的,你可以在某一天画着画的时候觉得画画本身没意思了,但是,你不能因为窥探到他们丑陋的面孔和规则去诋毁自己的世界而觉得它没意思,那些丑陋不应该用来玷污你的热爱。你比我更清楚,画画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只要你造给自己的世界足够坚固,你就可以一直画下去,他们不应该存在的。迟吾!”
      “我的人生除了写写画画好像没有能生根的地方,方明哲!”
      方明哲从来没想过他会跟迟吾说这些。也是这些话从自己嘴里奔涌而出的时候他才更了解自己内心隐藏起来的愤懑跟难过。
      迟吾的话,让方明哲清晰的感受到了迟吾的荒凉与孤寂,他清晰的窥探到了迟吾的无助,但是他跟迟吾一样都是在汪洋中漂流的浮木,他可以在一旁跟着迟吾向前奔涌,却无力将他解救,
      “你还会画下去的,对吗?”
      “嗯!”
      方明哲在这一瞬间发现自己长大了,除了这几年不断攀爬的身高,他的内心也变得厚实一些了。
      六月还没结束的时候,迟吾又重新拿起了画笔。牛培栋又可以时不时的从迟吾那里拿到画了。
      现在,迟吾的画卖的比以前更好了,牛培栋焦躁的眉头又重新舒展了开来。纺织厂里的人们也像松了口气似的,所有人看着比迟吾本人更加开心。
      对于迟吾重新拿起画笔这件事情,整个小城里只有方明哲在短暂的喜悦后陷入了担忧。方明哲害怕迟吾会再次停下来,他害怕正如迟吾自己说过的——他的人生除了书画无处生根。方明哲担心如果有一天迟吾因为对书画完全失去了兴趣而停止旋转,那他的人生又该怎么安置呢?何况此时的方明哲已然感受到了迟吾的脆弱与敏感,他害怕这个世界的规则总有一天会攻陷迟吾,如果迟吾因此而停止……方明哲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一个炎热又漫长的暑假过后,方明哲开始了高中的课业。
      仍旧是纺织厂的子弟学校,只是高中部的学生比起初中部要少了很多。好些纺织厂的子弟上完初中就辍学回厂上班了。
      在周围的所有人都理所应当的选择过得安逸一些的时间里,连方明哲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能,自己愿意一步一步地向前坚持着不断学习。
      方明哲想也许是自己深知自己不如迟吾那样清醒,有天赋能早早的知晓自己追逐的是什么,他只能不断的走上前去,只有坚持走到最后才能完全掌握自己追逐的东西是什么样子。高中繁杂的课业填满了方明哲青春里的空洞与不安,他把自己埋进书堆,一声不吭的向前挖掘,像个深沉的老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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