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殓】刻骨铭心》清风竺酒

4、第四章

　　那是一个阴冷的天气。轮船在海面上晃晃悠悠，海浪拍击船侧，溅起无数小水花。

　　卡尔在颠簸中醒来。

　　他抬头望向窗户，天刚蒙蒙亮，大部分人还在睡梦当中。

　　入殓师固定的生物钟把他叫起来了。卡尔翻身坐起来，有序地穿好衣服，叠好被子，在卫生间洗漱完毕，伸手拉开房间的门。

　　一股属于海洋的淡淡咸味扑面而来，微凉的风让卡尔的脑子更加清晰。

　　甲板上除了他以外，还有另一个人。

　　那人拥有一头罕见的银发，发尾用一个皮筋松松垮垮地扎起来，几缕发丝随风飘扬，添了几分风情。

　　西装整齐地穿戴在身上，衬得他修长挺拔的身姿。卡尔见过很多穿西装的贵族，可能将慵懒的气质与严肃的西装融合地如此完美的，他是第一个人。

　　银发贵族看见了卡尔，冲他笑了笑，礼貌道：“早安，先生。”

　　那笑容如一抹灿烂的阳光，晃得卡尔忍不住眨了眨眼。

　　从来没有贵族主动和他打招呼。卡尔有些受宠若惊，低头回礼。“早安。”

　　碍于卡尔的身份，鲜少有人愿意跟他搭话，除了那些有需求的客户以外。

　　大多人都是带着忌惮、不屑、嫌弃的神情看着他。像银发贵族毫无偏见的眼神，他是第一次见。

　　是因为人家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才会愿意跟你搭话。

　　卡尔想着。

　　可这个贵族，长得是真的好看。

　　卡尔走到甲板另一边，不过多时，又有一人走到卡板上。

　　那人与银发贵族有七八分像，只是脸色要更加惨白，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虚弱。卡尔听见那人喊了银发贵族一声“哥哥”。

　　原来是兄弟俩啊，卡尔想着。

　　两个贵族很快回到房间里，之后卡尔再也没见他们出来过了。

　　轮船尖锐的鸣笛声响起，表示这一趟旅途的终结。

　　但这细小的遗憾很快消失，对于卡尔来说，这是一趟旅途的开始。

　　……

　　卡尔没想到，他们很快再一次见面了。

　　只是这一次，贵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头银发也失去了光泽，他的目光盯着面前的棺材，神色透露出许些疲惫，脆弱地仿佛一碰就碎，却也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卡尔了解到，这名贵族叫约瑟夫·德拉索恩斯。而今天，他的兄弟克劳德·德拉索恩斯因身体虚弱没能撑过疾病。

　　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卡尔犹豫再三，还是来到约瑟夫面前，低声询问：“请问，您需要入殓服务吗？”

　　约瑟夫抬头看了一眼卡尔，似乎认出了他，露出一丝惊讶。

　　卡尔见约瑟夫迟疑了一下，连忙道：“不用付费的……当是缘分所遇。”

　　约瑟夫垂下头，似乎是在思索。过了一会 ，他道：“好。”

　　这次入殓完成后，卡尔与约瑟夫道别，踏上漂泊的生活。

　　他入殓的对象不分贫富贵贱，只要有需求，他就会拎上沉甸甸的工具箱，为刚刚离世的人入殓。

　　他去过一贫如洗的穷苦人家，去过崎岖险峻的少数民族村落，去过拥有千亿资产的的豪宅；见过悲痛欲绝号啕大哭的人，见过呆滞不敢相信事实的人，也见过漠然冷静的人。

　　他喜欢将自己带入要入殓的对象，去细细品味，去描摹这个人的一生。

　　从死者的神情，身上细微的伤痕在细节中处处能看见这个人曾经生活的境遇。

　　克入殓时，劳德·德拉索恩斯躺在棺材里，神情安详。虽然身上穿着华贵的礼服，可消瘦的肌肤，微微往里凹陷的脸颊彰显出他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反而过的并不温饱的生活。

　　卡尔勾勒着克劳德最后的生命时光，连带着出现的，是约瑟夫的身影。

　　他不经想着，在克劳德身边，约瑟夫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脑海中浮现出鲜活的场面。

　　入殓完后，卡尔继续在世界飘荡。他见过太多生死离别，多到他对死亡已经麻木了。

　　他的工作不需要与活人打交道，他本不是擅长交际的人，更多的时间喜欢独自一人发呆，回想他曾经遇到的人和事。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他快以为自己遗忘约瑟夫的时候，他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约瑟夫每一次的出现，都能让卡尔惊艳一次。

　　沉默、脆弱、冷漠统统消失不见，出现在卡尔面前的，是富有贵族气质，优雅而又自信的德拉索恩斯继承人。

　　他从容地应对来自各方家族的问候，嘴角翘起标准的弧度，手中拿着一杯盛着红酒的高脚杯，妖艳如暗夜中的吸血鬼，神秘又高雅。

　　好像那天疲惫和茫然的神态，与脆弱地如瓷器娃娃的身躯，只留有卡尔一人知道。

　　绚丽的灯光下，约瑟夫的身姿绚丽多彩。

　　卡尔的心脏不经加速跳动了两下。

　　这时，他看到约瑟夫伸出手，文质彬彬地邀请旁边的少女与他一同跳舞。

　　两人般配的身影翩翩进入舞池，吵闹的音乐钻入卡尔耳中，敲击在他心上。

　　他清晰地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约瑟夫是尊贵的德拉索恩斯家族，而他，什么都不是。

　　卡尔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舞会。

　　两条平行的直线，注定不可能有交集。

　　有时他忍不住想，就算自己没法在他身边，可是他可以在暗处默默地守护他啊。

　　转头他又想到，约瑟夫手握大量财富与权力，又需要他帮什么忙呢。

　　他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卡尔自嘲地笑笑，强行让自己把约瑟夫放在脑后。

　　可他还是忍不住，有意无意地，打听到约瑟夫的各类消息。

　　德拉索恩斯家族发展愈发繁荣，已经达到了当初家族发展的巅峰。德拉索恩斯家族结盟众多家族，扩张自己的势力，同时也与很多家族结了仇。德拉索恩斯家族的崛起已经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喜欢讨论的事。

　　不仅是因为他能力出众，而且更多的是对于他长相美貌的评价。

　　“也不知道哪家小姐能幸运地成为德拉索恩斯家族的夫人。”有人说着。

　　卡尔不懂家族之间的明争暗斗和暗潮汹涌，却也知道联姻是巩固地位的最好方式。他无所谓地品着茶，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和约瑟夫之间无法超越的后墙，只要能听到消息，能远远看到他便满足了。

　　早晨，卡尔一如既往起了个大早，一边吃着刚烤好的面包和咖啡，一边翻看着报纸。

　　这几天一直在下雪，天气降温极快，卡尔习惯寒冷的人都忍不住系了条围巾，抵御寒冷。

　　门外传来小孩嬉闹的声音，不用想都知道是邻居家的小孩又出来吵着打雪仗。

　　卡尔咬着面包翻开了报纸。

　　只一眼，便看见占据大篇幅报道的事件和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的心一跳，有了不详的预感。

　　前一天晚上，德拉索恩斯家族继承人约瑟夫·德拉索恩斯遭遇行刺，地点在他居住附近的一个小巷中，生死未卜。

　　而约瑟夫·德拉索恩遭遇行刺，是他的亲信背叛了他，将他的位置透露给了敌对家族。而那天约瑟夫刚好在跟别的家族谈生意时喝了不少酒，身边护卫恰好是最少，也最为薄弱的时候。

　　等卡尔反应过来时，那报纸已经被他揉成一团。

　　他披上大衣出门，在附近的巷子里，果真发现了许些未被大雪掩盖的血迹。

　　如果他昨天夜里工作完回来时，要是能仔细观察附近的环境，是不是就能及时找到约瑟夫了?

　　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卡尔还是忍不住想如果昨天自己能赶过去，结果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这几天卡尔时常在约瑟夫居住的别墅附近晃悠，可别墅窗帘盖住里面一切风貌，平日也只见医生匆匆进来。

　　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可卡尔进不去别墅，还因为行可疑被别墅看守的人员呵斥走。

　　三天后，殡仪馆里，出现了一具新的尸体，名为约瑟夫·德拉索恩斯。

　　距法医检查，这具身体之前受过毒伤，体内残余毒素需要长时间调整慢慢恢复。而在上次受刺时，刺客故意用带毒的剑刺伤了他，并未直接杀死，却也激发了体内的毒素，撑了三天终究没撑过去。

　　死者死前，受到了极大的慢性痛苦。

　　“先生说他死后务必让您入殓。这次，就拜托您了。”他的亲信哽咽地说道。

　　“放心。”他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待人都散去，颤抖的手轻轻抚上棺材里冰冷的面孔。

　　棺材里的人安详地躺着，好像他只是睡着了一般。

　　那表现在外表的光鲜亮丽，那隐藏在背后的脆弱与不甘，都随着心脏跳动的停止，埋藏在一居小小棺材里。

　　逝者已去，他需要做的，是让那人以最体面、最优雅的方式，离开世界。

　　卡尔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可没了约瑟夫的生活，忽然无趣了起来。

　　所有的期盼、渴望压抑在心底，生活忽然没有乐趣，每天跟不会说话的尸体面对面，卡尔变得更加沉默。

　　约瑟夫死亡后，德拉索恩斯家族一团乱糟。此刻蛰伏在暗处的各类势力纷纷冒头，有的想在即将分崩离析的德拉索恩斯家族中分得一杯羹，有的浑水摸鱼为背后巨大的阴谋做出准备。

　　这个国家混乱了起来，最终贵族有家族带头起义，企图推翻国家的政权。

　　哭喊声，求饶声充斥在各个地方。到处都是战争与夺权留下的痕迹，平民沦为起义的牺牲品，绝望地迎接刀光剑影。

　　贵族的亲兵们冷淡地痛苦逃窜的平民，手中的火把毫不犹豫地仍在浇了油的草垛上。

　　火势熊熊，染红了一片天。

　　火光肆意在卡尔背后燃起，明亮地火光如游龙般腾起，瞬间将他埋没。

　　他抬头望天，坐在火光中，一动不动。

　　能这样解脱，似乎也好。

　　卡尔闭上双眼。

　　.......

　　卡尔在颠簸中醒来。

　　他抬头望向窗户，天刚蒙蒙亮，窗外是一寂静的大海。

　　卡尔缓慢地眨了眨眼，迟疑的看着双手，一时间陷入混乱。

　　过了好一会，他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这时他听见船上甲板处传来脚步声。

　　卡尔转过头，透过窗户，他看见了那个熟悉而又优雅的贵族。

　　那人拥有一头罕见的银发，发尾用一个皮筋松松垮垮地扎起来，几缕发丝随风飘扬，添了几分风情。他双手撑着栏杆，似乎是在享受清晨的微风。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目光，约瑟夫转过头，却只瞧见窗户折射出的点点亮光。

　　约瑟夫视线扫了一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转身继续看蔚蓝的大海。

　　卡尔的目光黏在那人上，口罩下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我回来了啊。

　　终于能守护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