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兮》窨九

38、落花时节又逢君（四）

　　我终于见到了师父。

　　我又回到了梧栖观。

　　方才的一切，原来只是一场过于诡异的梦。

　　师父说：“抱歉，阿夢，用这种方式唤你醒来，终究残忍。”

　　我快速应道：“无碍的。鬼魂之言自不必信，是徒儿心神乱了。”

　　师父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他们是耽兮的记忆，在这里，没有真实存在过。”

　　我说：“他们当然是假的。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还是活人。”

　　师父说：“我亦为虚妄。”

　　我皱眉：“今日不论道，我就想和你说说话。”

　　师父恍若未闻：“我早已死了，比他们更久。”

　　我点了点头：“师父可要饮酒？看看阿夢这些年手艺可生疏了？”

　　师父逼近我：“你听不到吗。”

　　我后退一步：“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你该少喝些酒，别总仗着修为高，不拿自个儿身子当回事。”

　　师父怒喝：“梧夢！”

　　他擒住我，力道太大，我挣不开。

　　“你与耽兮契合几如一人，有没有想过为何画不出第五层梦？！因为你就在自己画的梦里！梧夢，这里就是‘梦里不知身是客’，这里就是你亲手画出的最逼真的梦！”

　　“你若不知我已死去，当初为何执意下山？为何这些年从不肯见我？你一直都知道！你一直在逃避！自欺欺人！”

　　我心口伤处似乎被我的挣扎撕裂了，钻心彻骨的疼，我忍着喉口的血，终于忍不住道：“是，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我都知道。”

　　我仰起脸，对他道：“可我不愿信，不想信，不行么？你已不在，苟活人世有何意趣？这里只不过是换了地方，就像搬了家，都是活着，有何不同？”

　　师父眼内布满血丝：“若无不同，你为何把自己终日关在那个小铺？为何……要去寻死？”

　　我笑了一下，说：“我生性内向。死么，左右是在梦里，不会真的死掉，偶尔无聊，寻一下，找个乐子罢了。”

　　师父：“我死前，将神魂封入耽兮，不是为了见你这样作践自个儿……”

　　我认真道：“师父，这样很好，我很开心。”

　　“你真的开心过么。”师父颤着声音，“我一直看着你……阿夢，你把自己困在这里了。你原是最清醒通透的人，你不该这样的。”

　　我说：“我要死了。”

　　“你得醒过来。阿夢，师父……不值得。”

　　我疑惑地看着他。

　　师父沉默着，看着我的眼神满是心痛，良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坚定又苦涩地说：“我当初下山把你带回来，收你为徒，是看中了你的耽兮。我苦修多年，在瓶颈处停滞，迟迟无法突破，那笔有神缘，我是想将它据为己有的。”

　　“你那时太小了，不记事，我试了很多方法，都无法让耽兮与你解契，我甚至……动过念头，杀掉你。”

　　“我没有动手，不是心软，是因为耽兮很有灵性，它发现我对你起了杀心，我认为，它能猜到，我的杀心因它而起，便不肯再让我靠近它，也不愿让我靠近你。我怕我吓走你，被旁人捡了便宜，只好乖顺地将你当作徒儿教养。”

　　“原是我居心不正，才与你生了这孽缘。若我没带你回来，梧栖观没有神笔耽兮，便不会遭此灭门之灾。我为救你而死，是罪有应得。”

　　“我死前，留下一缕神魂封入耽兮，想着若你再遇歹人，或可救你一命，却不想，你执念深重，竟用耽兮为自己绘梦……”

　　他让我看着他，哑声道：“阿夢，我神魂即将散去，这次若不能唤你醒来，之后便再无人能将你唤醒。别再执迷不悟，我不曾诓骗与你，真的……是师父自作自受。”

　　他以为他能说动我，让我发现他的真面目并不如想象中的高洁芬芳，进而死心离开梦境。可事实上，我早就知道了。

　　耽兮是有记忆的，我甚至不记得多早之前，我就知道了他对耽兮不怀好意。

　　其实想想，不是不难过的。可即使这样，我依然喜欢他，依然离不开他，依然想要强大到和他并肩而立。

　　我喜欢师父，是喜欢梧十三，不是如芝兰般芬芳的十三长老，梧十三就算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人罢了。人本就是神鬼交织的产物，哪有毫无瑕疵私心的人呢？

　　我心悦之人，只要他想要，我的命亦可以给他，区区一支笔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再也不曾打过耽兮的主意。

　　我的身子越来越沉，伤口疼得麻木，呼吸也渐渐艰难。我努力睁大眼，仔细描摹着师父好看的眉眼，很轻地说：“梧栖观四季如春。师父，我们还没一起看过雪。”

　　师父怔然。

　　我说：“我想看雪。”

　　于是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而下，覆了我们满身。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求仙问道，爱恨嗔痴，世间纷扰无休无止。

　　重要么？

　　自然重要。

　　可是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我看着师父被雪染白的发丝，心想：“如此，也算共白头了。”

　　终于，我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坠入一片黑暗。

　　***

　　仿佛做了一场亘久的梦，醒来时，我头痛欲裂，躺在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身上搭着干净的薄毯。

　　我是谁？

　　这是哪儿？

　　我努力地回想着一切，脑海却空空如也，终究只是徒劳。

　　我怔怔然起身，环顾一周，觉得一切都陌生，却并不恐惧，反而有股莫名的安心。

　　屋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倒是纸窗微开，有阵阵清风扑面而来，屋外花香清淡，鸟鸣声声不绝。我掀开毯子，赤脚走出屋子。

　　屋外绿树成荫，百花绽放，飞虫走兽逐花踏风，万事万物自然天籁，仿若仙境。茫茫然一片草地之中，有一小径通幽，我寻着小径走去，行至山水穷尽处，眼前却豁然开朗。

　　撞入眼帘的，是一方大到肉眼不见边际的青玉台，一位身着苍青道袍的男子正在此舞剑。

　　我不懂剑术，只无师自通地带了些审美，觉得此人身轻如燕，飘逸轻盈，却不显得柔弱，他似是微醺，显得剑式慵懒随性，可待细细品摩，招招式式竟皆恰到好处，我分明觉得他出手不快，可起承转合却目不暇接。我看得入迷，却突觉眼前一阵柔和白光，忽然之间，天地之间再无他物，待我眼前重归清明，青袍男子负剑立于我面前，他的额头有些薄汗，看着我的一双桃花眼笑意深深。

　　自此之后，天地万物旷阔苍茫，我眼里心头除他一人，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