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兮》窨九

37、落花时节又逢君（三）

　　怎么可能。

　　我亲手将她与小安合葬。——她若是只鬼呢？亦不可能。鬼魂入不了梧栖观的大门。更何况，阳光过身，她能留下影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鬼魂。

　　不是鬼魂，不是真人，那便是幻觉了。

　　听闻人在将死之时，会看到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我一直以为我会看到的人是师父。

　　紧接着又是难过，难过我都已经看到李淑华了，那就是快死了，可我还没来得及去找师父，没来得及再见他一面。

　　“阿夢？”李淑华又唤了我一声，“怎么在发愣？”

　　紧接着，我眼前骤然一黑，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眼：“猜猜我是谁？”

　　我受到了惊吓。

　　因为这是梧思存的声音，我在山上时，梧思存也常常这样逗我。

　　然而这只手的触感温热且真实，我甚至能感受到梧思存说话时手掌微微的震动和呼气吹过耳畔的痒。

　　幻觉竟能真实如斯！

　　梧思存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不会吧，真傻啦？”

　　说话间，李淑华已经走了过来，嗔道：“都怪你，把阿夢吓到了。”

　　梧思存直呼冤枉：“天地良心，我可没吓她——小安，你得给叔叔作证！”

　　我木然地看着梧思存。

　　小安正趴在他的肩头，一双小手牢牢地环住他的脖子，面色苍白，却是笑着的，说：“娘，小安作证，叔叔没有欺负神医阿姨。”

　　说罢，便有些发喘。

　　李淑华和梧思存熟门熟路地给他拍胸口顺气，梧思存声音沉了些：“小安好像有些累了。”

　　李淑华轻轻应道：“见着你高兴了。”

　　小安：“嗯嗯！”

　　梧思存向上颠了颠小安，李淑华忙道：“你抱了一路，可是累了？换我抱一会儿罢。”

　　梧思存一侧身，避开李淑华伸来的手：“不要。我还没和我家的小宝贝亲热够呢！你说是不是，小宝贝儿~”

　　小安咯咯笑道：“叔叔是大宝贝！”

　　李淑华无奈：“日日抱着也抱不够，夜里胳膊酸了别叫我给你揉。”

　　又说：“阿夢，小安精神不好，我们这就回去罢。”

　　我的身躯似乎不听我的调遣。我想后退，却在前进，我想说话，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发出声音。

　　于是我和他们一起，一步一步地走下山，走到了凤阳城关。

　　小安在城门口说：“娘，叔叔，今日花儿姨有演出，我想看。”

　　于是我和他们去了百花楼。

　　梧思存这个暴发户直接甩了一荷包的银子，我们随即被安排进了二层的包厢。

　　净玉莲花台上，二月花翩翩起舞，美得不可方物。

　　隔壁的包厢传来阵阵药的清苦味儿，能听见有男子在断断续续地咳嗽。那男子似乎身子不佳，二月花在下面跳，他在隔壁咳，时轻时重，听着总是揪心。

　　有百花楼侍奉茶水的小哥进去，不知说了些什么，隔壁传来男子清朗的笑声，只是笑不了几声，又在咳嗽。

　　小安低低地趴在李淑华耳边说：“娘，那个人病得好厉害呀，比我的咳嗽还严重。”

　　李淑华说：“无妨，他坐的是这里最好的包厢，想来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那种人，无数天才地宝吊着身子，不会有事的。”

　　小安似懂非懂地点头。

　　二月花舞毕，谢幕，百花楼寂静一片，唯隔壁包厢传来掌声。

　　“走罢。”梧思存说。我与他们于是离开，离开的路上正看见二月花提着绯红色的薄纱千褶裙，袅袅婷婷地向楼上走，程妈妈在前面引路，路过我时，向我点头一笑，打了个招呼。

　　我似乎又能够掌控身体了。若有所感，在楼梯口前回头，看见程妈妈在门口掀开帘子，赵晟坐在里面，搴枝趴在他的膝头。赵晟笑着迎二月花进去，我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

　　很快，程妈妈也进了包厢，帘子落下，梧思存、李淑华和小安也下楼了，只剩我站在楼梯口。

　　百花楼一片黑暗，寂静无声。

　　我对着这诡异的虚空，轻轻地说：“你们已经死了。”

　　没有人应和我。

　　我说：“二月花，你忘了吗？你找我，要做一场梦，见一个人，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二月花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眉梢尚带笑意，抱笔倚在门框边，歪头地看着我。

　　“小安，你记不记得，你让我给你画了很多梦，长生不死的仙人、浪迹天涯的江湖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风花雪月的浪漫诗人、歌声嘹亮的庄稼汉子……”

　　小安走上楼梯。

　　“赵晟，你那时病得厉害，只剩一口气，却不愿入梦。你惦记你的弟弟，便留了一缕残魂，存在耽兮里，你还记得吗？”

　　“梧思存。你早就把金丹剖给了李淑华，你病死在街头，也忘记了吗？”

　　“搴枝。你用禁术驱使耽兮，最终神魂湮灭，伤重不治，赵存把你埋在了一眼能看到赵晟墓陵之处，你竟也呆不住么？”

　　“李淑华——你把你的命喂给了耽兮，我亲手埋下你的尸骨……”

　　我终于失控，哑声嘶吼道：“你们都死了，你们早就已经死了！为什么要来缠着我！我没有害过你们，你们为何阴魂不散缠着我！”

　　“我都知道。”

　　百花楼里响起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他们一齐说道：“我都知道。”

　　他们站在我的面前，眼神空空，幽幽地说：“梧夢，走不出的那个人，是你。”

　　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

　　我不要跟他们说下去了。

　　我想逃走。

　　可我再次无法控制身体，也无法发出声音。

　　该死！

　　怎么回事！

　　他们悲悯地看着我：“你的师父——梧十三——已经死了。你一直都知道。”

　　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我全身麻木，惊滞且僵硬。

　　“我们、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梦。梧夢，你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