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狐生只若如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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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猎人渐渐走远了。
狐狸跌跌撞撞地跑着，它的右腿被夹子夹伤了，身后雪中血迹斑斑。眼前的景物已经开始昏花，狐狸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园子，园子里有一个身影不大真切。
它打算赌一把，反正左右是个死。
狐狸跑进了园子中，在快到达那个人身边前，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它发出呜呜的叫唤声。那个人被它吸引，走到了它的身边。
小狐狸，你怎么啦？
狐狸在昏过去的最后一刻，听见了那个人说：
小狐狸，我救你，你答应陪着我，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好。
（二）
当狐狸从篮中悠悠转醒，一抹阳光恰好从窗中穿过，铺了满地。狐狸动了下被晒暖的身体，努力站起来蹬了蹬右腿，发现被白布缠住了。狐狸只好提着一条腿，走出了房屋。
院子里有一个人在树下一边踱步一边背着书。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狐狸呜咽了一声，那个人转过头看见狐狸出来，开心的笑了起来。
“你醒来啦。”
他跑了过来，摸了摸狐狸的头。
“小狐狸，我叫明仕。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
他说着站起了身，狐狸只好抬头看着他。
冬天的太阳慵懒地躺在天上，蓝蓝的天空中飘着几片云。院子中栽着一颗柳树，枯树枝上零零散散地站着几只鸦雀叫唤着。明仕穿着小袄，脸上带着笑，发髻上绾着的珠玑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
这是狐狸与明仕相识的第一天，这天微风拂过，是个暖阳融融的冬日。
（三）
明家不大，只有明母和明仕，还有一个小丫鬟。
狐狸养伤期间，明仕都要早起背书。狐狸每天都在朗朗的读书声中醒来，然后追过去待在明仕身边。
明仕明仕，明经入仕。
明母对明仕的期望，全在这两字上了。
每逢天晴，明仕午睡起来，总喜欢坐在门槛处看书，狐狸就卧在明仕旁边，看着天边晴朗的日光，远处墨色的山峰，想着远方究竟是什么样子，它想去远方看看。
虽然每天丫鬟会将吃不了的饭倒给狐狸吃，明仕也偶尔会把自己的好吃的趁着明母不注意喂给狐狸，可是狐狸总是馋着。
终于有一天，狐狸忍不住了，偷偷进厨房吃掉了一个鸡腿。被小丫鬟发现，告给了明母。
明母一气之下拿起棍子就要赶狐狸出家门。明仕紧紧抱住狐狸，哭着冲明母说着：“娘亲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只要每天背书就留下狐狸的，你答应过我的，娘亲……”
“不行！今天偷吃这个明天偷吃那个，这还得了？！”
“娘亲，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狐狸被抱在明仕的怀中，感受着明仕因为哭泣发着抖。它抬头看着明仕颗颗砸下来的眼泪，落在它头顶火红色的毛中，渗进了心里。
它知道错了，明仕不要哭了。
明仕的眼泪不停，明母的数落不停。后来明母终于作罢，狐狸趁着明母不注意，跑到明仕的床铺边，不停地舔着明仕的手。
明仕摸着狐狸，不停地抽泣着，“狐狸，我保护不了你…”
太阳已经从西边下去了，橙红色的天空慢慢融于黑暗中。
明仕终于带着眼泪睡着了。
从那天起，狐狸再也没有偷吃过。
（四）
日子一天天爬走，狐狸也慢慢习惯被人类喂养的生活。
明仕常常会带着狐狸到后山去玩，不高的山丘上杂草丛生，一两颗树点缀其中，山上是一条窄窄的官道。明仕在这里有一个小小的秘密基地——其实就是一个干草垛，垛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洞，明仕在这里藏了好多好玩的玩意儿，比如竹蜻蜓。
狐狸在一个晴天的下午，自己跑到房屋后面的山丘上去，卧在一片干草堆中，正打算舒舒服服的睡一觉，突然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狐狸猛地站了起来，微微做伏地状，认真地听着那个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一只狐狸从草中钻了出来，一身白毛如雪，只可惜上面有一块钱眼大小的黑斑。它看见狐狸，开心的呜了一声，摇了摇尾巴。
我叫斐斐，你叫什么呀？白色狐狸问道。
狐狸。
狐狸见斐斐没什么攻击性，又卧了回去。
狐狸，你也是被人养在这里的呀？
嗯。
我以后来找你玩行不行？
好呀。
斐斐过来卧在狐狸旁边，一起开始眯着眼睛晒太阳。
这天明仕又带狐狸去山上，半路遇见见斐斐来找狐狸。明仕看见斐斐通体的白色，也不禁感叹了一句好皮毛。
两狐一人爬上山丘，现在刚好是春分将过，山丘上春意盎然，野花星星点点落在草丛之中。
柳树嫩嫩的绿芽与枝条在春风中柔软地扭动着。狐狸与斐斐在草地上追着闹，明仕坐在草垛下，拿着一只木制的小雀，尝试着让它飞起来。
狐狸看见草丛里有一只蚂蚱，悄悄地爬了过去，想要扑住它。马上就要靠近时蚂蚱突然跳了起来，一下子跳到了狐狸鼻子上。狐狸一吓，向后一跃，刚好撞在了后面的树干上，“嘭”的一声。明仕见此捧腹大笑，歪来倒去，眼泪都出来了。斐斐也笑得满地打滚。狐狸又气又疼，只能过去蹬了斐斐几下，然后到明仕旁边去趴着。
明仕的笑声还环绕在耳边，狐狸看向了远方。远方的山峰依旧是墨色，轮廓模糊于天际。可是狐狸改变了想法。
它已经不想去远方了。
（五）
今年的雨水丰富，才二月刚来，就已经下了三场雨了。
明仕去远处人家还书的时候，天就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明仕撑了一把纸伞，微微倾在旁边跟着的狐狸上方，一人一狐踏着雨水淋淋走着，街道安静的只剩雨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嘀嗒声。
青石朦胧天，淡淡烟雨缠。
狐狸看着旁边撑着伞的明仕，明仕似乎长大了许多。
“狐狸，你知道侠客吗？”
“那些武林中人，仗剑行义，不羁放荡，无牵无挂。”
“我想成为那些人，为天下开太平。”明仕喃喃自语着。狐狸听不懂，只好边走边甩着身上的水。
“狐狸！别往我身上甩水！”
狐狸开心的跑了起来。
“别跑那么快狐狸！我追不上了！”
青石巷里飘出了笑声，同雨融在一起摇转落下。
（六）
清明将到，人们都开始插柳踏春。狐狸和明仕也去放了风筝。可是那天晚上回来后，明仕就生了病。
这病来的急且厉，明仕除过每天吃饭就只能喝着丫鬟端来的黑乎乎的药汤。狐狸一直陪在明仕身边，看着明仕每天吃下饭又吐出来，抱着肚子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哭，心里难过的不行。
明仕这一病就是半个月，未见一点好转。
明母着急，请了大师来家中算法。
大师身穿长袍，红绿蓝相间的布条在头顶挂满。来了以后不停地跳舞，嘴里神神叨叨的念着听不懂的话语。最终大师一指：
“孽畜！”
狐狸抬眼看去，大师正好指着自己。
“这孽畜害人不浅！虽未幻化成妖，已然阴气极盛，不断消耗贵公子的阳气，明公子因此不起。”
“那可怎么办？大师，救救我家孩子吧。”明母话里已经带了哭声。
“此孽畜只可赶不可杀，否则魂魄会缠在院中无法离去。再将这符纸化水喂于公子喝下，公子的病就会好转。”
“谢谢大师，谢谢大师。”明母跪下向大师磕着头。丫鬟已经开始拿扫帚赶着狐狸，狐狸不打算离开，明母见狐狸不动，一根木棍打来，狐狸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发出痛苦的呼声。明母又一棍下来，狐狸向后跑去，刚好跑进丫鬟的筐中，被连狐带筐丢出了门外。
丫鬟“啐”的冲狐狸吐了一声，狐狸看着“哐”的一声关上的大门，委屈的呜咽了一声。用爪子抓了抓门，门紧紧关着。
这个门永远不会为它打开了。
（七）
斐斐对于狐狸被扔出来这件事极度气愤，恨恨地骂了那道士好多天。
狐狸只有迷茫，它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明仕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斐斐问狐狸。
我不知道，但如果明仕真的是因为我生病的话，那我宁愿不回去。
怎么可能嘛，听那臭道士乱讲，你就不想回去看看明仕？
想。
想极了。
狐狸决定了，今晚就回去看望明仕。
夜晚起雾了，月光被朦朦胧胧的遮住，狐狸偷偷跑进院子，卧在明仕房间的窗下，听着里面的动静。
“娘亲，你给我买些蜜饯吧，这药苦的我喝不下去。”
“不行，蜜饯会改药性的。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要好好的喝病才能好。”
片刻，明母出来了，丫鬟端着药碗跟在身后。狐狸等房间的灯火熄灭了，明仕睡下了才离开。
第二天，狐狸要斐斐带它去街上，两只狐在街上悄悄地穿梭着，不远处，一个胖商贩喊着：
“蜜饯呦，甜甜的蜜饯呦～”
狐狸耳朵顿时竖了起来，看着蜜饯摊前的人用圆圆的东西换蜜饯，问斐斐：
这是什么东西啊？
是银钱。
什么是银钱？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可以换东西。但是我们没有银钱。
狐狸和斐斐交换了一下眼神，等着一个人正打算从商贩手里接过一袋蜜饯时，狐狸起身一跃，咬住蜜饯袋子，转头就跑。
狐狸如闪电般跑过房顶，斐斐在后面跟了上来，听见后面商贩的叫喊声，两只狐笑了起来。
又是夜晚，月光依旧朦朦胧胧的，黑色的云在天上遮盖着，狐狸借着月光偷偷进了明府，嘴里咬着蜜饯袋子，蹲在明仕房间窗下。
大大的芭蕉叶遮着狐狸，狐狸听见明母让明仕写文章，就静静的等在窗下。
天空下起了雨，狐狸被雨淋湿了全身，雨顺着芭蕉叶落在狐狸的背上。
嘀嗒，嘀嗒。
狐狸看着窗前写着文章的明仕，他的身影被橙色的灯光映在窗上。随着灯光的跳跃不断闪动。
狐狸就这样静静看着。
好像要将明仕的身影刻在心里。
永不忘记。
（八）
等着明母走后，狐狸进了房间。明仕看见狐狸来了，不顾狐狸身上的雨水，开心的抱住狐狸，然后赶紧过去将门栓住。
“我以为你丢了，狐狸。”
狐狸呜了一声，嘴里的蜜饯掉在地上。明仕打开了袋子。
“狐狸，你给我带了蜜饯！”明仕放下袋子，抱着狐狸转了一个圈。“我家狐狸给我带了蜜饯！我家狐狸好厉害！好厉害！”
狐狸也开心的摇着火红的尾巴。
也许是明仕的声音太大，吵醒了隔壁的明母。明母过来敲了敲门：“明仕，不睡觉干嘛呢？”
“睡啦睡啦，娘亲，你快去睡吧。”明仕捂住狐狸的嘴。
等明母渐渐走远，狐狸也该回去了。
明仕舍不得狐狸，摸了摸狐狸的头，打开门，放狐狸出去了。
斐斐等到狐狸回来，看着狐狸开心的样子，就知道成功见到了明仕。
送到啦？
送到了。
他肯定开心的不得了。
是呀。
你兜兜转转这么多就是为了他开心，值吗？
不值，我也愿意。
（九）
明仕的病渐渐好了起来。
这天狐狸等着明母刚走，后脚便踏进了房间。
明仕正在练字，一手娟秀的小楷漂亮地落在纸上。狐狸跳上案桌，看了看字，又转头看看明仕。明仕拿起笔墨，突发奇想，往狐狸脸上添了两笔。狐狸顶着一张花脸，看着明仕笑得前仰后合。
明仕练字的时间冗长，香炉中的烟袅袅升起，幻成仙影散去。狐狸双眼慢慢闭上了，午后的时光，静静地拖在地上。
梦中狐狸听见明仕的声音，睁眼发现明仕正拿着一张纸在它面前。
“狐狸，看我画的你，像吧。”
狐狸摇了摇尾巴，站起来抖了抖身，跑过去在明仕的腿上亲昵地蹭着。
后面狐狸又来找了好几次明仕，明仕不是在忙着背书就是在忙着练字。狐狸就陪在明仕身边，偶尔打个小盹。
日子在浓长夏日中慢慢地走着。
在一个月明高照的夜晚，狐狸去找明仕，明仕看见了狐狸来，不知怎的一脸难过，狐狸正打算上前让明仕摸摸头，明仕却像突然下了什么决心一样，一甩手出了门去。明仕经过狐狸的身旁，袖子带过的风微微吹斜了狐狸脸上的毛。
狐狸心中困惑，看见被明仕乱扔在案上的书，上面写着四句话：
亲所好，力为具。
亲所恶，谨为去。
（十）
狐狸，你最近怎么没有去找明仕啊？
明仕不理我了。
为什么啊？
我不知道。
狐狸难过的趴在干草堆里，它一点都不想动。斐斐只能安慰地舔舔它。
狐狸，如果有一天我难过了，你会怎么办？
狐狸瞅了它一眼，你还会难过？每天这么开心的。
也是，我的主人对我这么好，从来不会不理我，我还有你，才不会不高兴呢。
斐斐爬起来压住狐狸，又翻起来支起耳朵，狐狸狐狸，我的主人在叫我。
狐狸更难过了。
（十一）
明仕真的不理狐狸了。狐狸每次就只能等着明仕去借书的时候，偷偷跟在明仕后面走上几步。
秋风萧瑟，冬天渐渐来了。漫天漫地的落叶，被风扬起，造就一场枯萎的世界。
明仕每天重复着读书，借书，练字，写文章。枯燥无味的生活，将明仕渐渐也变成了枯燥无味的人。狐狸觉得他眼中的明亮都消失了。
这天下着鹅毛大雪，狐狸和斐斐打算去隔壁的村庄玩玩。隔壁的村庄在一座山顶上，大雪纷纷扬扬，将村庄染成了与斐斐一个颜色。斐斐开心的喊着狐狸，狐狸狐狸快上来，这里有个雪堆成的小人。
狐狸努力爬上山坡，看见前面的人家门口立着一个小雪人。正看着，从门中出来了一个孩童，狐狸顿时呆住了。
那孩童像极了明仕小时候。
狐狸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斐斐喊它它也听不见。
孩童看见他们，笑了起来，指着狐狸喊着：“大狗，大狗。”
狐狸心生可惜，原来是个傻子。
正看着，孩童的喊声引来了大人，见是害人的狐狸，那人拿着一把铁锹就冲狐狸和斐斐打来。狐狸只觉得腿上一痛，与斐斐努力往前跑了几步便从山上滚了下去。
狐狸昏过去之前只看见斐斐不停地喊着它。
第二天雪后初霁，阳光暖洋洋地覆大地上。狐狸悠悠转醒，醒来发现自己在干草堆里，斐斐在旁边担心的看着它。
你终于醒了，我以为你醒不来了。斐斐都快哭了。
是明仕救的你，我见你昏过去，没有办法，只好趁着明仕去借书的路上拉住他，一直将他拽到了你身边。他可着急了，找了张跛子，求着张跛子治好了你。
斐斐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发现狐狸一句话都不说。
狐狸，你怎么不说话啊？
狐狸不顾腿伤，开心地打了个滚。
明仕终于理我了。
（十二）
狐狸在偷偷跟着明仕的时候，听见明仕在向街坊四邻说马上要启程了。明母也和丫鬟商量着明仕行路的盘缠。
难过的狐狸只好又去找斐斐，斐斐惊讶地问道：
他去哪里呀？
不知道，好像要去很远的地方准备什么考试。
那可怎么办，你要一直等他吗？
要。
狐狸很坚定地回答道。
三年五年你也等？
一百年我也要等。
斐斐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只好陪着你了。
狐狸碰了碰斐斐的鼻子，谢谢你。
（十三）
日子一天天的数着。狐狸再不愿，终究到了明仕要离开的这一天了。
狐狸守在窗下等着，听见里面明母对明仕叮嘱道：“路上拿着盘缠一定要小心。”
“记住了，娘亲。”
“这次去不求位列高第，但求榜中有名。”
“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的。”
“我同刘家说的那门亲事，等你来了，就迎娶了刘家小姐。”
“全凭娘亲安排。”
“明家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了。”明母声音发着抖，握住了明仕的双手。明仕一时也哽了喉，“娘亲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孩儿远在千里，无法尽孝了。”
狐狸等啊等，等到明仕终于从门中出来，上了马车。
明母与丫鬟站在明府门口送别明仕，待明仕上了马车，掀开小帘，冲明母道了一声：
“娘亲，保重。”
明母挥了挥手，待马车走后，终于撑不住似的，扶着明府的大门，哭出声来。丫鬟在旁拍着明母的背安慰着：“夫人，公子会平安的，小心伤了身子，夫人……”
狐狸看着明仕的远去，奋力地在后面追着，拼尽所有的力气，叫唤着，奔跑着，直至追不上了才停下。
停下仍旧目送着马车，眶里涌出了泪水，明仕的马车看不见了。
它的明仕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狐生只若如初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