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往南》王清蝉

3、（二）烟火

　　申时一刻，谢府中。
　　“清离，你再抹些胭脂吧！还有你那眉毛，一点儿也不入时！”
　　谢抒灵照着铜镜，缓缓道：“我觉着满意了……”
　　“果真是读经书读傻了！京都哪有贵府千金像你这般的！平日都待在阁中，出门也素面朝天，多亏了你底子好，气质非比寻常，否则出门都要被唤作丫头！更何况今日你要见的可是四皇子！”陆忺湜急得红了脸。
　　谢抒灵叹了口气：“好，你再帮我收拾一下。”
　　酉时，马车上。
　　谢抒灵摆弄着发簪，感觉头顶沉了不少，衣裳鲜艳，忺湜说这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逛灯会着准没错。
　　“清离，我们快到天汉桥啦！”陆忺湜掀开珠帘看向窗外，上元节不愧为最盛大的节日，夜越深灯市就越热闹，如星河明淡，又如日月昭昭。
　　“刘叔，我在此下车便好！”谢抒灵探出头来。
　　“好嘞！”刘叔驾马，将车停在了大杨柳边。
　　她的心跳的剧烈，又感觉似梦非梦。她向天汉桥望去。柳枝当了不少视线，天汉桥正对皇宫御街，桥身低平不能行船。桥柱用青石建造，雕刻着海马、水兽、飞云等图案。她分明看见桥上那位白衣胜雪的男子。
　　他背对着她，低着头，似乎在看水中的游鱼。行人从他身边经过，忍不住多看几眼，看完后，便转头与同伴议论，都在猜是哪个府邸的公子。萧溯却仍低着头，笑而不语。他似在思忖什么，又似在发呆。
　　他应该已等候多时。想到这里，谢抒灵便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藕粉色的长裙在人群中异常耀眼，闪着金光。
　　萧溯感觉到她的靠近，终于抬起头来。“慢些跑，莫要摔着了！”
　　“让四殿下久等了！”
　　“无妨。姑娘今日可是精心打扮过？”萧溯含笑看她，她赧然。
　　“很漂亮，只是……”只是你方才跑的太急，头发有些乱了。他没有说出口，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踌躇着，却还是放下了。
　　“走，去看看灯市。”谢抒灵还没问他欲言又止的话，见他脸微红，便迟疑地点点头。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着。花市灯如昼，谢抒灵粉衣夺目，萧洄之白衣淡雅。谢抒灵忽然觉得，她和他之间，隔着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墙。他们似乎不是同一世上的人。她看不清他是真心或是伪装。忺湜说的也并不无道理。七年了，她早已把自己的很多想象强加于他，凡是见到美好的事物便急切地与他相连。她赋予了他太多意义。
　　她不敢想他是如何在沙场上杀敌，那血溅得多高，剑光又有多凛冽。她不敢想他一身戎装，单枪匹马、运筹策于帷帐中的模样，他是这般温文尔雅，自改摇曳着和煦的阳光，而非天山苍茫的雪。他这一生都沾染不上鲜血，沾染不上鲜血，沾染不上生离死别。
　　可现在，萧洄之就在她身边，他一言不发，像过境的风。
　　上元节的月异常明亮。淡黄色的月蒙着一层轻薄的纱。月影朦胧，却又不算黯淡。月坠下来，星垂夜空。偶有飞鸟掠过，惊鹊别枝。暗香尘拂面。
　　谢清离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洄之，在边塞，你可会思乡？”
　　萧溯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话，笑眼盈盈地看向她：“未尝不曾？只可惜不破楼兰终不还。儿时向皇祖母明志，要像宗悫一样‘乘长风破万里浪’，现在想来，倒觉得少时的凌云志有些空泛，不过是取悦长辈的漂亮话。戍楼的羌笛、孤鸿的哀鸣，我听了无数遍，胡天的大雪、大漠的孤烟，我看了无数遍。起初觉得壮美，后来觉得悲壮，再后来未免有些许凄凉。不过为国杀敌，守卫边疆，也是我爱做的事。”
　　“我更喜欢这样的你。”
　　“这样的我又是何种模样？”
　　“血战沙场，佑民平安。”
　　谢抒灵抬头看他。是眉清目秀的脸，五官端正，使人生了距离感。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似乎看过数不清的厮杀场面，也有了腾腾杀气。谢抒灵倏地踧踖不安起来。
　　萧洄之看透了她的心思，冲她笑了笑：“其实我也更喜欢这样的我。”
　　说着，便指了指不远处的凤楼，道：“快走，烟花大会马上要开始咯！”
　　谢抒灵跟着他上楼。
　　车水马龙的街，熙熙攘攘的人群。灯影旋转，照得夜色明亮。两人都不说话，低着头看行人川流不息。蓦然，一声长鸣划破寂静的夜空，绽出一朵血红的花来，星星点点，转瞬凋零。人群惊呼，纷纷驻足。马似受了惊，此起彼伏地低鸣着；犬跳得老高，不知疲倦地吠着。
　　半晌，天空同时绽出十几朵彩色的花，接着便是一阵惊叹。烟火不停地放着，不同的花样一个接着一个，它们照得萧洄之熠熠闪光。他望着他的百姓、江山，还有那为她而燃的烟火。
　　他想起十年前御花园边湖哭泣的小女孩。
　　“你莫要再哭了，我可以给你放烟花。”他从来就不擅长安慰别人，但这也是他的真心话。
　　“我呸！你给我们家小姐提鞋都不配，也不看看是谁把她惹哭的！”陆忺湜恼怒地说。她人虽小小的，却气势汹汹。
　　萧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手提弓，一手叉腰：“我可是当朝堂堂四皇子，你又是谁？”
　　陆忺湜愣了一下，还是气呼呼地说：“我才不管你是谁呢！你就是有大过！”
　　萧溯承认确实是他的过错，百官宴集，他嫌无聊，偷偷溜出来在御花园里射箭，谁知黑暗中竟蹿出来个小姑娘，箭尖划破了她的罗裙，连带着发尾的头发。
　　毕竟年纪小，她像受了惊的小鹿，放声大哭起来。他仔细看，原来是先前在相国寺里遇见的姑娘。
　　谢钦庭问声赶来，“阿溯，实在抱歉。两个小姑娘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澧兰兄多礼了，是我有错在先。”
　　“这是舍妹第一次来皇宫，迷了路，我会好生安慰她的。”
　　谢钦庭与萧溯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他有一双琥珀色的杏眼，与萧溯有疏离感的美相比，他是柔和的、温暖的、亲切的，让人心安。
　　说了些话后，谢钦庭便携着抒灵和忺湜走了。
　　留萧溯一人在原地持弓怔怔地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她也许认出他来了，也许没有。
　　他想起边塞壮丽的景。高蹄战马三千匹，落日平原秋草中。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边塞的春色来得迟，即使阳春三月垂杨也未挂丝。长河的冰今日才渐渐消融，想必京都早春的花已落尽。他要托雁寄封信给她，但他不知道要写些什么，黄昏只能沉在他心上。
　　他终于开口问了那个问题：“你记得十年前的事吗？在相国寺。”
　　谢抒灵愣了一下，她当然记得。那个瑟瑟的夜晚，没有风，看不到月亮。
　　一个醉醺醺的酒鬼拉扯着她，她太小，就算用尽全力挣扎，仍然无济于事。她想着自己要死了，走投无路，只好坐以待毙。忽然跟进来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年，剑出鞘的声音格外清晰。
　　“记得。是四殿下你救了我。你拔剑相向，漆黑的夜里，深巷空无一人，我试图看清你的脸，”谢抒灵顿了顿，“几天后，居然能在皇宫里见到你。但四殿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还未赔礼道歉呢！”她打趣地看向他。
　　“那抒灵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萧溯歪着头。
　　“不曾想…”谢抒灵笑着。
　　“那便等抒灵想好再与我说吧。”月华倾斜洒在他身上，连月亮都偏爱他。
　　谢抒灵觉得那夜过得很快，像刹那逝去的烟花。萧洄之将她送回府中，告辞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