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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南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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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匹骏马在官道上疾奔。
头前那匹雪白的,马鞍上也坐着一位白衣人,眸光雪亮,一边驾马一边与同骑的姑娘相谈,那姑娘一身朴素的衣裳,长发盘在脑后,形成一个漂亮的发髻,一身农妇的打扮,也掩饰不住容颜貌美,凤眸潋滟,炯炯有神。
后边还跟了一匹赤红的小马驹,马蹄的速度稍逊色些。
“喂,你们等等小爷!”
商不弃握着马鞭,紧赶慢赶。
欧阳道:“你这姑娘,一口一个小爷,又没有当爷的本事,干脆还是叫一声小姑奶奶罢。”
商不弃脸一红,羞愤欲死。
“坐稳了!”清亮的声音提醒。
梦娘扬起马鞭,在赤红马驹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鞭,这一抽,即刻打通了马儿的筋脉,脚底生风,飞也似的往前奔。
商不弃得了神助,哈哈大笑。
“这家伙,有什么好得意的。”欧阳笑叹。
商不弃快了,他们二人反而追求稳健,慢了下来。
望着商不弃的背影,梦娘说道:“小商打小被家里人当男人养,她从心里面就觉得自己是个男人,而男人都是这么幼稚。你让她高兴几天吧,往前不是要遇到多少困难,到时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也是。”欧阳乘风凝了面色。
眼下世道大乱,官道上就敢有人明抢。这一路上不知发生了多少事,好在关关难过关关过,都叫他们抵住了。
此行南下寻医,还要对亏了张陋。若没有张陋,如何能驱使得了欧阳乘风这嘉南第一高手,若没有欧阳,又要到哪里找鲍仙师的行踪?
至于商不弃,只能算是巧合。
恰好她就在薛可云的女子军营中,因为身材瘦小,挨不住里面严苛的训练,被打发成烧火做饭的。梦娘向青萝辞行之际,才与商不弃再相遇。
商不弃也算是因为梦娘,才不远千里赶到京城。
那时候梦娘被困城中,阿蛮与商不弃兵分两路,一个求助于沈谙,一个求助于当今圣上,可谓是两手打算。也正因如此,乌子虚才能打探到梦娘的行踪。
后来,商不弃机缘巧合之下入了女子军营。
梦娘答应她随同南下,倒也不指望商不弃能帮上什么忙,只是路过泉州时,正好把她送回家。
商不弃则是满心的抱负,他爹娘自小就教育她,要跟对领导,给皇上找医生,多大的脸面,说出去多么气派!大大的虚荣作祟之下,一路上的艰难险阻也就烟消云散了,她骑坐在马上,哼着薛可云教给她们的军歌,声音不响亮,像一只哼哼唧唧的小兽,一扬马鞭,就这么无所畏惧地向高官厚禄冲去了。
今夜,先在荆州落脚。
荆州距泉州已不算太远,当初没有选择走水路,还是考虑到了时局的影响——太动荡,水上的强盗成群结队,并非是打不过,而是没功夫和他们耗。
酒馆外燃着一点灯,起风了,飘摇无依。
老板娘年纪不大,娇媚的一张脸,丹凤眼眯眯着,眼尾钩子似的向上扫,瞥了一眼欧阳腰间胀鼓鼓的钱袋子,顿时眉开眼笑,娇滴滴地喊了声:“客官。”
欧阳乘风道:“两间上等房。”
“两间?”老板娘微微讶异,目光在两位女客官的身上流连,笑道,“最近世道不太平,官府下了令,客官需要住店登记,不知这位公子,和哪位夫人一屋?要我说,不如你们仨都住一块算啦,还省下一间房钱。”
欧阳乘风唇角抽搐:“我一人一间。”
商不弃叫道:“欧阳大哥,咱俩住呗。”都是男人。
欧阳乘风:“……”
梦娘张口解围:“我没和人同屋的习惯,三间房,房费我来付。”
老板娘笑语喃喃:“有趣,有趣。”
客栈坐落在南方的青山碧水间,和嘉南仅仅隔着一座高大的望山,两国常年通商,老板娘甚至带着点嘉南的口音。据说嘉南的皇帝是少有的年轻,少有的——纨绔,他最有能力之处便在于,当年不费一兵一卒,靠一张抹了蜜的巧嘴巴,将太皇太后哄得心花怒放,也就轻而易举地夺得了无上尊位。
年轻帝王少有不懂干戈的,在这方面,嘉南帝又是个稀罕物。
毕竟他是个纨绔。
得益于这位不怎么爱上朝,不怎么理国政的闲散皇帝,嘉南和大魏迎来了百年未有之的安定,嘉南的百姓更是人人富得流油。欧阳乘风号称嘉南第一高手,却不能完胜梦娘,只因嘉南重文轻武。
老板娘献上嘉南小吃,糕点巧精致,尝起来甜味。
“这叫皇帝糕,嘉南帝喜甜食,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又心疼他的牙,就命膳房巧匠制成这味袖珍的甜糕,皇帝尝过后甚欢,便在乞巧节时分给宫女共食,宫女们也都是巧人,回头立刻复做出一模一样的糕点来,正所谓一传十十传百,这种甜味的小糕点流传到了民间,百姓们叫它‘皇帝糕’,顾名思义,皇帝也爱吃的糕点。”
商不弃咬下一口:“这皇帝怪有福气的。”
欧阳乘风冷笑:“一个纨绔,什么福气?”
商不弃大口嚼着,边说意味深长道:“这简直是几世修都修不来的福气啊,想想当今的圣上,杀异族,灭兄弟,清朝堂,十几年的苦心经营方才一朝得势,而你瞧不起的纨绔,只凭一张甜死人的巧嘴,便哄得权势通通听他的,这不是福气,难不成是心机?世间有的是聪明人,他要是有心机,还轮到你我来此评论吗?可见,这位嘉南帝,当是位上辈子积德行善,这辈子坐享其成的大富大贵之人。”
老板娘骇得捂住了嘴:“你们岂敢议论陛下?”
一直默然不语的梦娘开口道:“既在江湖之远,何必忧心朝堂之上,是福还是祸,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商不弃讪讪一笑,不敢与梦娘再争辩。
夜晚三更天。
在只剩下梦娘一个人时,黑色的寂寞无止境地涌入小小的厢房,她趴在窗户上,像从前在青楼时一样望着底下的风景,明明是俯视,却暗含苍凉。
门板轻响,有人敲门。
“谁?”梦娘下意识握住匕首。
老板娘柔和的声音传来:“客官,是我,来送茶吃。”
“进来吧。”
老板娘进屋后,便把门严实地掩上。
梦娘以为她放下茶点后就会离开,然而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的笑意愈浓,说道:“杜姑娘,我认识你。”
梦娘恍惚了一瞬,依旧没想起她的名字。
老板娘放下茶,笑着道:“贵人多忘事,你自然不会记得我了,”她抬起半张娇艳的脸,脸上的笑夹杂着些许感触,“可你这张脸,我绝对忘不了。阿母常在我们的面前提起你,你是她最得意的孩子——更是陛下亲手调教出来的杀手。”
梦娘的神经骤然紧绷:“你也是……”
老板娘摇了摇头,淡笑道:“我是个失败者。”
“你是楼中姐妹,既然如此,为何来到了此处?”
“因为我心知,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比不上你。”老板娘笑道,“你别怪我说话直,我难得见你,想说一说心里话。曾经的我也不停努力,渴望得到陛下的目光,但陛下始终只看你一个人,你是楼中翘楚,我们只是蝼蚁。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选择了离开。”
她并不黯然,只是笑着。
此刻的梦娘,却不知面前的这位同行,内心经受了怎样的波动,她也从来不好奇那些与她不相干的东西,真心在她眼里都是死肉。
梦娘只是问:“你的阴阳双子,没有毒发么?”
老板娘叹了口气:“中了那东西,的确别想逃过,殿下也没有想到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难不成,你找到了解药?”
“阴阳双子绝不可能有解药,但能从一个人的身上,接引到另一个人的身上。”老板娘的眸光如暗夜一般深邃,红唇也寂寞地张开,“他叫张五,是这家店的老板,年长我十岁。我自以为把所有的男人玩弄于鼓掌,他是唯一的例外,他竟然愿意……愿意用他的生……换我的活。”老板娘有些不成声地喃喃,“我算什么,我金桥算什么。”
“他真傻。”女人抹掉泪。
“傻得是你。”
女人看向她。
梦娘淡淡道:“他原本就要老死,世界上不会有人记挂着他。他爱上了你,却没有要求你像他爱你一样爱着他,而是把他的心肝肺捧出来给你,随你怎样,他不在乎,就连这条命也是你的了。从此你惦记着他,死守在这家店里。”
“你怎知,旁人不会记挂!”
“若有人记挂他,他不会舍得就这样死。”
“你未免太凉薄了吧。”
“我只是不爱,动不动就为别人死。他是畅快了,心安理得地睡去,活人的日日夜夜又该怎么熬,往后是馈赠还是惩罚,当真是说不清了。”
灯油如豆,虚弱地燃烧着。
但它不会轻易熄灭。
老板娘蹙着柳眉道:“有个人情愿为我去死……”
梦娘打断了她:“你把他的死当作了成就,等你老死的那一天,回顾过去,难道也要对着坟墓说一声,这一辈子有个男人情愿为我去死,我多么了不起,此生无憾来生再会么?”
老板娘嗓音微喘:“呵呵,你字字句句又在指着谁呢?”
“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再问这句时,梦娘做好了把命赔给魏恒的打算。
她也说不清,是不想亏欠,还是见不得他死。虽然长大以后他们渐行渐远,甚至拔刀相向,但心里总有一根绳子是拧在一起的,沾满鲜血的手握紧那根绳子,像救命稻草一般,呼救,呼救,淹没,淹没,沉溺了。
老板娘清清嗓子:“又句老话,以毒攻毒,你要能找到比阴阳双子更毒的蛊虫,说不定,就能解蛊了。据我所知,嘉南皇帝擅蛊,你要是真想解蛊,不如重操旧业,凭你的手段和姿色,那皇帝愿为你引蛊上身也未可知。”
“金姑娘,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老板娘一愣,察觉到对方无半分嘲讽意,遂轻飘飘一笑:“没什么,我也喜欢你,打心眼里喜欢你。”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老板娘就转身离开了,她最遗憾的事是没替那个男人续个香火,她甩着纤细的腰肢,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了。
老板娘前脚刚走,窗外就跃进一人。
梦娘道:“你有病,在外面吹风?”
欧阳理了理衣裳,笑道:“人家刚说完喜欢你,你这个女人,怎得没有半点欢喜,还骂起我来了呢?”
“自然,这样的姑娘最勾魂,她可以对千千万万个人张口说喜欢,再装成一副娇羞样,即便对方是个女子也要忍不住迷醉了。这是青楼的课业,我也修得不错,只是年纪大了,脸皮子反而愈来愈薄,最不愿意再恶心自己,你也别凑上来恶心我。”
“难得你有感而发,说正事,你们谈了什么?”
“魏恒是为了给我引蛊才中了毒的,除非我再给头以命给他引了蛊,要么,就要找一只比阴阳双子更为毒辣的蛊虫来,以毒攻毒,大概也就好了。”
“这么简单,干脆咱们返程吧!”
欧阳乘风作势要走。
梦娘不解。
欧阳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是为了你才中毒的,你也就还了他吧,也为大家省了不少的事。也许你死了,他也不想活了,你们双双把地狱下,我们活着的人就太平了。”
“原来这才你的真心话。”
“这可就是梦娘的错了,江湖人,何来真心呢?只是你这个女人,太不一般。你做事不怎么讲礼法的,也不怎么讲道义,却也不像戏本子上的红颜祸水那般狡猾,更不能与我们江湖人并论。”欧阳乘风咂摸着,笑道,“你其实是个心善的人。”
“你没在夸我吧。”
欧阳摇了摇头:“再美的赞语,一旦有了目的,也就成了虚华的修饰。我真心地对你说,你其实是个心善的人,善良,又非常地拧巴。”
梦娘睇了他一眼。
欧阳耸耸肩膀,仿佛真以为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但你要以为他的认真的,他又要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来,就像此时,望着远山的皎月,白衣如梦,亦真亦幻。
身后有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我祈愿,天下太平。”
冬风起,欧阳缺了臂的身影更显萧瑟,用吟诗作赋的语气,道出了几千来人间道最无奈之事,再短不过的十个字:“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一墙之隔,另一间厢房早已灭了烛的灯。
一身男装却货真价实的少女甚至来不及脱衣,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梦里,还是自己当州官的爹,和无所事事专门揪着她打的娘,双双质问她何时归家。
“不回家,闯天下!闯天下!”
伴着呼呼鼾声。
又一墙之隔,装饰富丽的屋子里,有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金桥手持着镜子,透过她浑浊的眼睛,痴痴着望着现世再也看不到的人,昏黄的烛光将她照老了几岁,半晌,潦倒地伏在案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不成调子的艳曲……
边境之地的窗外,是一般的苍凉。
临走前,老板娘额外赠送了一盒皇帝糕。商不弃抱着拳说多了好些甜嘴的话,听得欧阳直打寒噤,梦娘默默地付了房钱,并不打算参与任何的斗争之中。
“下雪了!”走出店门,商不弃呆呆道。
欧阳拂掉她肩头的雪花,趁机打了她一下,笑道:“算着时间,嘉南的确该下雪了,此时的魏国,恐怕已积雪满园了。”
小雪而已,在两国边境并不算罕见。
但若是到了嘉南的地界,大抵就看不到了。
“嘉南,开着春花,桃花、杏花、梨花、牡丹花争奇斗艳,多美呀!”商不弃艳羡着,接着道,“我才不喜欢下雪呢,冷冰冰的一坨,多单调。”
“我劝你不要高兴的太早。”欧阳目色深深,“你即将看见的,大抵不是红艳艳碧莹莹的似锦繁花。”
商不弃没明白:“那是什么?”
“是……食人花!”趁少女痴愣的功夫,欧阳乘风笑呵呵地在肩头打了她一掌,“要是怕了,趁早说出来,我和杜姑娘好早早地把你绑回泉州,省的有你在误了大事!”
“谁会怕谁会怕,你怕了是不是,还是你怕了?”商不弃拍拍胸脯,“我商不弃可是要成为一代大侠的!”
三人谁也不知道,有一双眼睛始终在暗中注视着他们。
一路上的紧张和疲惫,也让狼儿丧失了应有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