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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大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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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三更,林致远一行人会乘牛车返程,梦娘要在三更鼓响的第三声前脱身,若是晚了,只怕被沈谙察觉,谁都走不了。此事事关重大,定然要做好完全准备。
梦娘回府后,便没再睡。
天近亮时,沈谙回来,见闻见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女人眼睫微垂,宫灯映着的小脸牡丹花似的绽着,不由得笑:“等我?”
“沈谙,咱们私奔吧。”这是她第二次提议。
“去哪?”
“天涯海角,随处可去。”
“天涯海角,无处可去。”
二人一个先一个后,表露了心迹。梦娘回过神来,唇边含笑,“你说得对,天涯海角,无处可去。我其实厌烦了一直以来的文字游戏,沈谙,我不是什么大魏的和亲公主,我在青楼,更加没有什么苦衷,唯一的原因,只是我的妓。”
“大魏的公主,我曾见过的。”沈谙缓缓道,“没你漂亮,没你性子好,没你食量大,还是个见狗愁,不好拿绳子拴着别人。那样的公主有什么可稀罕的,我就稀罕梦娘,你在我这儿,就是公主。”
沈谙说得连珠带炮,他俯下身,宽阔的肩膀像是要将她圈在怀里,他的眉上染着雪霜,微蹙着,朱唇颤抖:“求老天爷公平一点,我这么稀罕你,你倒是稀罕稀罕我啊。”
梦娘一震,而沈谙就这么地软绵绵倒在了她的身上。
燃着的香,有问题。
沈谙昏倒了,脑袋搭在她单薄的肩头,梦娘怔愣了半晌,收了刀,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狗奴,好好睡一觉吧,我要走了,你不要太想我。”
能杀的人,就都是武器。
那杀不了人的武器是什么?
风雪载途,梦娘日里发了高烧,一直烧到了三更天。
林致远随她坐在车里,发愁得很,随行的医师开出了方子,却苦于无处开药,还是梦娘半昏半醒地在林子里找了些草根,和着水吞下。
“再快点!”
林致远对驾车的小厮说。
再快,到都城最少也得两月。
梦娘像是受了大害,病情就似这雪天一样反复,不变的是没日没夜的咳,伴随着阴阳双子发作,全身的肌肤泛着幽绿色,连那小厮都不住地说:“完咯完咯,姑娘病入膏肓咯!”
就这么拖着半条命,梦娘回了东宫。
太子令,要她立刻入宫,原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子怒,无人敢求情。老鸨哭着在院落里置了一尊棺椁,任务失败,梦娘势必会受太子责罚,她病得厉害,如何逃的过,回来大抵只剩具尸体了。
东宫典雅清静,婢女们只守在外门。
殿内不知燃的什么香,梦娘闻着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莫名的心安。她眼睛胀得睁不开,唇下流涎水,灰头土脸,好生狼狈,有一只手不嫌弃地在为她轻轻擦拭。
擦净了,又掐着她的下颌,往下一碗碗的灌药。
都是上等的药材,一边灌一边流,最后流得比灌得多,那人也不觉得可惜,只管一碗碗地灌,直到她喝足了为止。
三日后,梦娘方睁了眼,殿内并无人,榻上洁净,药碗里还盛着未来得及倒掉的药渣。她撑着床板想起来,门口传来脚步声,梦娘假装闭目。
那人探了探她的额头,之后熟稔地去摸她被子下的手,她的心在狂跳,不敢挣扎。
魏恒探了探脉,瞥了她一眼:“醒了,便起来。”
“身上疼,起、起不来。”
梦娘睁了眼,魏恒像是刚下早朝,朝服未褪,搭脉的手已经撤了回去,端着药碗又走了出去。
梦娘心中杂乱,只好躺着。
不一会,魏恒回来了,把药碗递给她:“喝了。”
梦娘依言喝下,一滴不剩。
“还记得,你最初见我的时候,很怕。我捉了二弟的小羊,挤了羊奶想喂给你喝,你却挣扎着打翻在地,瓷碗割伤了我的手,一滴滴地流出血,你竟伏在地上,一滴滴地舔去。”
梦娘续道:“是啊,他们都说我的怪物,唯有主人,见我肯喝血,高兴地拿刀划伤胳膊,把血喂给我喝。”
魏恒目光落在梦娘苍白的脸上,微微笑着:“你还记得。”
打打杀杀之外的魏恒,有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儒雅美,他甚至温柔地拨开梦娘额前的碎发,手腕上浮现的血管再一次勾起了梦娘的回忆。
她哑声道:“怎会忘。”
魏恒眯了眯眼:“那你的誓言呢,也不曾忘记吗?”
他盯着梦娘。
梦娘面色微苦,只等着迎面落下的一巴掌,太子就是这样,温柔中藏着危险。然而魏恒的手只是抚摸着她的脸颊,冰冷的泪水滑落,滴在了他的指尖。
“你身上的阴阳双子已经解了,干什么去种这不入流的东西,你会永远忠诚于我,这是你当年亲口向我发的誓,我难道会不信你么?”
“多谢主人。”
魏恒冷冷道:“要谢就谢你那个姐姐,你病了大半个冬天,她求了大半个冬天,日日在殿外跪着,非要我饶了你不可。”
梦娘心神一动,捂着嘴狂嗽,一口污血呕出来。
魏恒眼疾手快,出手止住了她的穴道,叹了口气:“你自以为,将阴阳双子移到自己身上就是为了她好,你可知她所求为何?”
梦娘察觉到魏恒话里有话,却不敢再听下去。
“她怀孕了。”
梦娘双眸猛睁:“什么?”
“红倌人犯了忌,母亲和孩子,外加那个姓氏名谁说不准的男人都要死,这是我在青楼定在的规矩。她种阴阳双子,为我办事,是想将孩子留下来。可是现在……不用我动手了,天气冷,孩子已经流了。”
魏恒平淡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说天气有多寒冷。
血水顺着唇角流下,梦娘煞白着一张脸,魏恒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转瞬即逝的恨意,伸手扼住她的下颌,冷冷道:“你想杀我么?”
大掌锁住喉骨,梦娘窒息得说不出话。
“这个世间谁都可以恨本宫,唯独你不可以,再被我看到你这样的眼神,我就亲手宰了你这头白眼狼。”
尾音渐弱,魏恒的手掌也松开了,他主动地将手腕咬破,送到梦娘的口中,看到梦娘下意识吮吸的动作,他没那么生气了,笑道:“是本宫一口血一口血把你喂养大的,你那个姐姐,只拿你当怪物,我们才是一类人。”
待梦娘喝饱,魏恒的脸色染了些许苍白。
“主人,我想去看看姐姐。”
“绿萝拓印的将印是假的,”魏恒抬起那双吊梢眼,轻声问,“梦娘,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我这里,有真的将印。”
魏恒先是笑了一下,又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梦娘被打翻在地,垂着头瑟瑟发抖,不敢正眼看他。
“梦娘,跟自己的主人耍心思,你简直是头蠢狼!蠢狼妄想谈爱,还一身的软肋,随便个谁都能拿捏住,废物!”魏恒揪着她的头发,又甩了一巴掌,只是这次轻了些,“让本宫告诉你应该怎么做,你要是真爱上了沈谙,管它哥哥姐姐,一定护他到底。你要是真想救你姐姐,就一刀抹了沈谙,别给我伤你姐姐的机会!都想护,最终只能是一个都护不住,明白了么!”
梦娘抬起了头。
奇怪的是,在她的眼里,魏恒却寻不到一丝的恨了。
“那主人呢,主人就没有什么都想护的时候么?”
“梦娘,你今天是想死么?”
梦娘咬唇不语。
魏恒不嫌脏的,舔去了手上的血迹:“如果这枚将印是真的,你可以见你姐姐,就当是奖励。”
于是梦娘就在东宫外的雪地上看到了绿萝。
梦娘一身白衣,穿得单薄,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她走到绿萝的跟前,都不曾被发现,直到叫了声“姐姐”。
绿萝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绿萝浑身冻得僵直,只有一双异域的眼睛在缓缓地转动。
“姐姐,我错了。”
夷狄和大魏,终究是开战了。
只道了战骁将军着实悍勇,将二皇子的部下杀的片甲不留,连失三座城关。两军交战,那位不幸的和亲公主却没有传出一丝一毫的讯息,有人说,公主怕受牵累,早早奔逃,也有人说,公主早就献了祭。
太子没有赶走她的意思,梦娘宿在东宫,久而久之也传出了不少的闲话。
老鸨来看她。
“梦娘,你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老鸨叹着气说。
梦娘遥望着红墙褐枝条,只问:“何意?”
“外边传,太子要纳了你。”
梦娘不语。
“不过在此之前,太子要你到战场,勾引他的弟弟。那二皇子是个情种,心里一直有个勾栏女人,太子说,由你做这个任务,再合适不过。最好顺便见一见沈将军,沈将军一怒之下,灭了二皇子,嘿嘿最好不过。任务完成后,太子便纳了你。”
“这是阿娘编的剧本么?”
“梦娘变聪明了,”老鸨会心一笑,“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太子是真的要纳了你,不用你做任何事。”
老鸨见她怔忡地不说话:“这不是你从小到大的心愿么?”
若非提起,连梦娘自己都要忘记了。
“可是阿娘,我已经嫁给沈谙了。”
“沈将军啊,已经被二皇子抓了,在天字号的牢狱里面关押这呢。我来,就是来告诉你,别痴心妄想了!”
梦娘如梦方醒。
她想立刻去找沈谙,可紧接着,魏恒的话又钻入耳中:都想护,最终一个都护不住!
那枚将印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皇帝为此大大嘉奖了太子,第一说客的林大人在皇帝耳边不要钱地一顿猛夸,就连得胜归来的魏白石也被太子压下一头。
贵妃从善如流,将她的侄女赐给太子为妃。
太子顺便提了纳妾的念头。
皇帝一并应允,婚期就定在开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贵妃和太子之间并非寻常。贵妃膝下无子,百年之后,要么二皇子登基,要么太子登基,她将这宝押在了太子的身上。至于那个什么妾室,陪衬而已,无人关心在乎。
梦娘冬眠般,窝在房中。
她不愿任何人来探访,因一旦有人来,一定是因为有了新任务。她始终记得太子的话,于是强忍着不去打探沈谙的任何消息,她暗暗地告诉自己:狗奴,已经死了。
深夜醒来,枕边湿了一片。
梦娘睁开眼,隐约望见琥珀似的窗子上映着一道瘦长的人影,那人该是面向她的,可影子的轮廓却像仰头望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