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33、三十三 灭口

　　赵明柳跟着逸王派来接应的人出了宫，他生性自在随意，衣服尽数湿了也不在意，更没想过要同人解释，只是夜里寒风一吹，倒真就有些冷。
　　他坐在马车里阿嚏阿嚏地打喷嚏，心情却极好，过了一会儿随口唱起《五湖游》的一支侥侥令：“年华凭落木，生事任孤舟。试看水鸟双双原有偶，一任取草萋萋江上愁。”长罢了，仍是用手敲着车壁，翻来覆去唱那一句“试看水鸟双双原有偶”。
　　也不知过得多久，马车忽然猛地颠了一下便停住不动了，他掀开帘子往外看，却见车夫一个倒栽葱摔在车下，也不知是死是活，一把雪亮剑锋带着森冷的寒气直刺而来，他本是文弱书生，反应也向来算不上快，只稍微动了一动，便觉胸口一阵透骨的凉。
　　到此时他仍是笑得出来，执剑那人看着他惨白的脸色还带了一缕妖冶的笑，倒是一怔，趁着这个空隙，便被他一只颤抖的手撕下了面罩。

　　赵明柳自嘲一般地摇头：“不认识……”执剑之人如梦方醒，嗤然一声拔出了剑，转身几个起落便人影不见。赵明柳随着剑从胸口拔出而整个人都摔出了马车，趴在地上许久都起不来，只觉全身的热度都随着伤口流出的血一起离了身体，便是这当口他仍是笑得出来，一边笑一边咳出了不少血，在地上挣扎着打了几个滚，终于仰天躺着没了力气，天上快要满地月亮冰凉凉地照着，模模糊糊便成了江云起的脸。
　　“哎哎。”他低声叹着气，笑道，“算啦……反正本来也是准备死的。”
　　过得一会却听马蹄声声，不久便有人停在他旁边，俯身将他抬了起来，仍是送到马车上躺平，接着便感觉到马车动了起来。
　　“喂。”他很不知好歹地挣扎说道，“麻烦你件事，赶着我还没死，带我去见见江云起。”
　　外面那人听力极好，马车的嘈杂声响中竟仍是听到了他虚弱低微的语声，不久之后沉声道：“是木先生担心有人要杀你灭口，向皇上请了手谕嘱属下前来。”
　　赵明柳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江云起被囚在相府，我本来……是当真不想说。”
　　说完这一句话，便终于放心晕过去了。

　　前去救赵明柳的乃是宫中禁卫殿前司铁骑控鹤两路之中的控鹤指挥使，名唤何倾。将赵明柳昏迷之前的言语转述于南临之后，南临便要安排人暗探相府。
　　木九道：“只怕无用。”
　　南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木九沉吟了一会道：“皇上想想，若是能顺利将江云起劫出，证实那张字据并非微臣真意，会如何？”
　　南临并非愚笨之人，一点即透，回答道：“自然会牵扯出当年的旧案，江云起劫持朕，罪责难逃。”
　　木九点头：“正是如此。而赵明柳此人虽轻狂，心思却也缜密，哪怕自己死，也是不肯江云起有半点不测。他原本不想说出江云起的所在，只怕有二层意思。其一自然是生怕江云起获罪，其二，只怕是他在江云起处尚有后着，使得找到江云起也无法证实当年之事，而这个后着，也许极有可能是鱼死网破。”
　　南临寻思一会，挥手示意何倾先下去，看他走远了，方道：“那先生觉得该当如何？”

　　木九摇头道：“其实臣尚有一事不明，赵明柳以骗出字据为凭，要赵缨饶过江云起，但是字据既然到手，以赵缨的手段，为何要放任这两人活到现在？”
　　他低着头沉思，恍然不觉南临看着他的眼神。南临看着他低头沉吟，几缕漆黑的鬓发散散地垂落，落在托着下巴的两根白皙手指上，衬得黑的更黑，白的更白。他不由自主便伸出了手来，将那几缕头发托在掌中，手掌心边缘热热的，尽是先生呼出的气息，熟悉的温暖。
　　木九莞尔一笑，道：“怎么了？”
　　南临一怔，自那日狱中一事以来，先生再未向己露出过这般温和如往常的笑容，不由得心神都随着一荡，一下子攥住了他的手，见他也不急着挣脱，心下无比喜悦，方定了定神道：
　　“先生，你今日同一个好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单独去御花园，可知临儿会担心？”
　　木九笑笑道：“他既能进来，想必有人安排。若有所图谋，只怕不必等到御花园再动手罢。”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急忙便站了起来道：“临儿，让何指挥使再过来一趟。”
　　南临听着他那声毫无芥蒂的临儿便高兴无比，当下吩咐让何倾过来。

　　木九问道：“何指挥使可有搜查赵明柳身上所带物事？”
　　何倾点头：“其余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有一把薄匕。”
　　木九道：“那便是了。”叹息了一声，“想必他还曾想杀我。”
　　在赵明柳说到“要找一个葬身之地”时，若不是木九拆穿他想死是为了江云起，只怕他已经取出薄匕，佯装自尽，趁机杀了木九，再自裁谢罪。
　　所以他才毫无顾忌地将自己对江云起的奇异感情一并说与木九听，因为在他眼内，自己与木九都已是死人。
　　赵缨在得到那张字据后仍留着赵明柳与江云起，只怕也是为此。那数桩大罪下来，确实叫木九洗清不易，但他仍怕南临对太傅偏私，定要置木九于死地才能放下心。若要查那张字据，迟早会查到江云起赵明柳，到时便是请君入瓮之局。
　　如今赵明柳既然未曾得手，且可能已然打草惊蛇，留着便也没什么用，自然要杀人灭口了。

　　木九想明其中关节时南临也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既然赵明柳已被灭口，江云起想必也不会那么好运被留下，将江云起从相府救出已是当务之急。当下令何倾立即前往相府暗探，转头看向木九，蹙眉道：“不知来不来得及？”
　　木九沉吟：“这只怕要看赵明柳有没有安排过什么了……”
　　南临定定地瞧着他，他小时候便最喜欢先生读书写字时在一旁看着，虽然多是捣乱玩闹，但也一直觉得先生认真想事的时候分外好看。
　　如今年岁渐长，这样的先生便叫他愈加离不开眼睛。年长而温和的模样，随便想一想，便觉得心头如浸在热水里一般，温热而湿润。
　　他想他绝不是一个会沉迷于□□欲|望的昏庸帝王，只是这样的先生，就是让他想牢牢搂紧怀里，那双温和而柔软的眼睛，除了自己之外，不能看向任何人。

　　想着想着他便已经伸出手去，搂住了先生细瘦的腰，感觉着那熟悉的体温，看了一眼木九有些怔忪的神色，凑过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木九摸了摸脸颊，微微苦笑了一下。皇上终究还是太小了，日后接触多一些的妃嫔宫娥，大约就会明白龙阳之好并非正理，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南临不知他心中打的是这个主意，只满心喜悦着先生不再推开自己，开开心心地如小时候一般撅起嘴在先生额头脸颊都亲了好几回，木九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脑袋温声道：“这么大了仍是喜欢撒娇。”
　　他这一声温和而宠溺，南临根本无暇去分辨这一句里对自己仍是当做孩子看待的心绪，心中喜悦满足，将先生搂得更紧了些，心满意足道：“朕饿了，先生陪临儿一道用些茶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