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32、三十二 湖中

　　赵明柳的眼色恍惚了一瞬，不久便又重新恢复了挑起眼梢看人便妖异的模样，朝着木九笑道：“草民盗这件证物一点都不简单，□□什么的全用上了呢。”
　　言下之意，便是将木九的推断一概否认了。
　　木九道：“那么你来见我，除了要为云起澄清并非是他出卖于我之外，还有什么？”
　　两人一时都不再说话，慢慢便踱到了湖边。今日离月半已不远，一轮将圆的明月倒映在水中，随着水波微微漾开来，碎玉一样的清丽温润。
　　赵明柳怔怔地看着湖水，忽然便走到水边去，一只脚慢慢踏入，等脚上鞋子已然被水浸湿，却又忽然像是感觉到湖水冰凉一般，重又缩了回来。
　　他道：“还有一件事，便是想找个葬身之地。”

　　他回过身来，脸上肌肤雪白，被湖水微光衬着直如玉雕的一般。木九知他是要将心事尽数说出，便不去打搅他，只静静等着。
　　“木先生，我从小便与云起一起长大，到得十五岁上，我便已知自己对云起之心，早已不是至交之情，知己之谊。我于云起不同，他自小君子之风，爱恨分明，我自小狂妄疯癫，黑白不分。我只知自己喜欢了便是喜欢了，没什么可遮遮掩掩，十六岁酒后乱性，便趁机下套让云起跟我行了事。”
　　他当真不愧自己给自己的“狂妄疯癫”四字评语，任何惊世骇俗之言从他口中说出都似平常无比，此时又笑笑补上一句：“云起还以为是自己对不起我，结果我明明白白同他说，我喜欢他，要同他在一起。”

　　“云起吓坏了，从此不再单独见我。那我实在想他，没办法，半夜弄了点迷药迷晕他，摸进他的房间，结果被人发现，告诉了江大人。”
　　“江大人自然撵我出府，并勒令他儿子从此不得与我往来。我父母知道了此事，父亲当场气得把我毒打一顿赶走，母亲也不再理我，我便拖着一身伤独自上京，在叔叔赵丞相府中寄住了数月，不久考取当科进士，不久做了江宁知州。我在江宁三年，我父母都从不知道新上任的知州乃是他们不要脸的儿子。”
　　“后来赵丞相修建园林，江大人极力反对他欺压百姓，之后被指挪用朝廷拨款，被判了斩刑。木先生，我性子向来狂妄，亦不会顾及他人感受，听说江大人获罪，却也并不替云起感到伤心。我被情爱蒙住了双眼，满心只想着这下我可以见到云起，兴冲冲地去见他，被他说与赵丞相同流合污害死父亲，因当时我是知州，朝中所拨款项我那里原本都应有记录。”

　　“我便辞去了知州，偷偷跟着云起四处流浪。我一直只是悄悄跟在他后面，从不叫他发现，每日里能远远看上他的背影一下，心中便无比欢喜。之后云起同几处流民之事，先生已知道了。前些年，云起已然安定下来，在南方一处小镇之中隐姓埋名当教书先生，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直到有人给他说亲，我一时郁结在心，半夜去偷那姑娘送他的荷包，才被他当场拿住。”
　　“云起叹了口气，说，明柳，莫再执迷不悟。我已不怪你了，你……不要再这样了。”赵明柳模仿着江云起的口吻，说完这一句话，却是出了许久的神。出神的时候嘴角时而微笑时而苦涩，其实他心中也不知怎会如此便把这些事情一概说出，也许是认定自己马上要死了。

　　什么叫做莫再执迷不悟，不要再这样。那时江云起看着他的眼神怜悯而认真，仿佛认定了他有如此癖好并不是他的错，只是误入歧途。
　　然而他不过是喜欢他，究竟又有什么错。
　　他出神了半天，才慢慢恢复平静，又继续道：
　　“但我宁愿执迷不悟。我便索性在他家门口盖了个草庐，他给学生上课我便也凑过去听。这样的日子即便过到老，我也觉得欢喜。但不久之后，便有人来，说云起是逃跑的钦犯，要拿回去审问。我一路打听，才知道恐怕与当年之事有些关系，便向叔叔说了情，只要我哄得云起拿出那张字据来，他便饶过云起，放他一条生路。”
　　“现下，我已然做到了。”他笑笑，声音低了低，“我骗云起吃了药，趁他神智不清沉浸于欲念之时，哄他说了字据之事。那张字据原本其实应该早就毁了，只是云起觉得他一人的身家性命无所谓，但还须为当日的流民要一张保命符，因此才留着。”

　　他抬起头来叹气：“但我还剩一件事，便是一定要来同木先生说，此事并非云起出卖了你，他向来是正人君子，与我不一样。此事完结之后，父母不容我，云起不容我，叔叔不容我，我对不起先生，皇上不容我，天地只怕也不容我。如此一想，不若葬身在此，是不是也不错？”
　　木九摇头道：“痴人。”
　　他对赵明柳这一大段的话不过是二字评语，赵明柳眼中却忽然流出泪来，一边流泪一边笑。
　　“我……”
　　“你若要告诉我字据一事并非云起害我，不必自己来。就算你自己来，也不如逸王一句可以博我信任。你我非亲非故，我不见得要信你之言。你特地进宫来见我……”木九眼神动了动，低声道，“大约只是想死在我面前。”
　　“这样赵缨便有所顾忌，只怕当真不会加害江云起。”
　　他摇头道：“痴人。”

　　赵明柳怔怔的，许久以后才听他又道：“这世上痴人很多，也有许多性情执拗，认定的事再也改变不得，也是有的。但你这样一死，并不值得。因为江云起永不会知晓你为何而死。”
　　赵明柳如受重击，猛地便往后退了几步，脚下一踩空，当真掉了下去。
　　那湖其实甚浅，并不当真能淹死人，赵明柳落下去挣扎了一会，确实自己将头埋在水下，始终不肯浮上来。
　　木九看得心焦，虽然只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青年，但他也不愿见他当真自绝于自己面前，正想要伸手去将他拉起来，却又生怕自己力气不够反而一起下水，正踌躇间，却听哗啦一声，赵明柳自行钻出了水面，大口呼吸了几下，忽然便仰面大声笑起来。
　　“不错，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如此瞻前顾后婆婆妈妈，怎么可以活得如此不遂自己心意，死得如此无声无息，即便要死，也是一起死，若能不死，老子还要将江云起拖到床上往死里玩！”
　　木九不禁莞尔，忽而便想及了自身。赵明柳这几句狂妄之言竟似忽然道破他的心事，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如此瞻前顾后婆婆妈妈，怎么可以活得如此不遂自己心意。
　　自从在大理寺牢狱中那场羞耻之事，他便一直装作忘记，才能与南临继续相对。八位兄长的死，先帝的遗诏，南临对己畸形的感情，都无比沉重地压在心头，叫他只觉生不是件快活事，死却又对不起家中母亲。

　　赵明柳站在水中笑，不久便听到水声哗哗，竟是那看来一直从容温和的木先生也走下湖来，在冰凉的湖水之中浸了许久，竟似忽然心怀大畅，道：“不错，堂堂七尺男儿，怎可日日纠缠于这些细琐之事。”
　　两人忽地相视一笑，便似就此倾盖如故一般。

　　这其实是小受和小受之间的闺蜜之情吧……那啥赵明柳同志其实是受，只不过是床上非常非常主动的……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