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30、三十 恨否

　　南临无话，整个人坐在那里不动，放在桌案上的手却难以察觉地抖了起来。
　　一直以来很多不能解释的事情全都似乎有了解释，但这真相却叫他打心底地发抖。
　　为何父皇临驾崩前还要设计杀先生，为何先生对他的态度有时总是奇怪得叫他难以理解，为何先生即便如此疼爱他，却始终不愿与他长久相对，为何先生在被他抱住亲吻的时候，会是那样复杂的神色。
　　他出神了许久，才道：“那就有劳皇叔，寻一下这位江复大人的独子，似乎是叫江云起。”
　　逸王顿了一下，道：“臣定当尽心尽力。”

　　木九高烧虽退，身体仍是虚弱，他早已不是少年人，四肢关节又有旧伤，当真是经不起折腾。只是他一旦清醒，便再也不肯躺在南临床上，虽然心知如今情状已容不得自己随意进出这寝宫，却仍是恪守礼节，再不肯同南临同塌而眠。
　　南临去了暖殿，他便坐到桌边去，瞧瞧南临平日里看的书，无意间写在宣纸上的字。
　　大多数都是随手写的书中句子，却是有那么两张，反反复复的，俱是辛染。染字仍是小时候的写法，那个右上的九字写成一个丸，生生多了一点。
　　木九叹了口气，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慢慢将这些纸张收拾整齐，叠好了放在一旁，随手抽了一本书看，看到一半，便见内侍苦着脸进来，道：“木先生，您去瞧瞧罢，皇上喝醉了……”
　　木九愣了一下，道：“皇上怎的会喝酒？”说着便站起来，他腰身和下身还是痛着，这么一急站便痛得一时屏住了气，皱了皱眉。

　　内侍察言观色，赶忙上来扶住他，带着他往御花园走，道：“小人也不知，皇上今日去了暖殿，回来便说杏花很好，叫小的们备了酒和果盘儿在御花园赏杏花，但这个……皇上也不看杏花，便是一个劲儿地灌酒下去，小的们也不敢劝……”
　　说着便已到了御花园中的沾杏亭，周围遍植了杏树，正是赏杏花的好去处。
　　南临伏在石桌上，身上被内侍盖了一条毯子，想是生怕他着凉。木九正要问内侍为何不将皇上扶回去，便已见到南临挥着手说醉话：“不要动！朕要在这里！朕不回去！”
　　木九哭笑不得，挥手让内侍先下去，便坐到南临身边去，抚了抚他的额角，轻声道：“临儿？”
　　南临枕着自己的手臂，身上落了几点飘下的杏花，白皙而缺乏血色的脸上，眼下覆着的睫毛是唯一的浓色。木九伸出手去将落在他脸上的杏花取下，南临睫毛抖了抖，像感觉痒痒似的摇了摇头。

　　木九不由自主地便微笑了一下。南临越长越大，他与南临独处的时间便也越来越少。这么久以来，可能这还是第一次他如此认真而毫无顾忌地打量这已经长成俊秀少年的天子。然而在他眼中，这孩子的样子仍是停留在那小小的孩童模样，粉粉团团，短短的小手小脚，奶声奶气地拽着自己的衣角喊先生，一有什么不顺心便装哭，哭的时候从捂脸的指缝里偷偷观察自己的表情。
　　只是……
　　他抬头去看春风中将生命一片一片付与的杏花，孩童终究是会长大，就好像自己终究会老一样。皇上终究是皇上，同临儿是不同的。
　　南临动了动手臂，慢慢抬起头来，被醉意熏得有些发红的眼睛迷迷瞪瞪地看着木九，想要说话，却冲口咳嗽了几声。木九连忙拍了拍他的背，略微责备道：“早说要爱惜身子，怎的还像小时候一样。”
　　南临就势抱住了他的腰，嗅着他身上清新的甜香味，感受着他身体的温暖，抬起头来喃喃道：“先生，你恨不恨临儿？”

　　木九一怔，许久才答：“怎么了？”
　　南临的眼中尽是醉酒的红，只是呆愣地看着他，重复道：“你恨不恨临儿？”
　　木九呆了很久，终于还是不能直言回答说“不”。
　　南临抱他抱得更紧，祈求一般地道：“你不要恨，不要恨，好不好？”说着却又嗤嗤地笑起来，“怎么会不恨，怎么会不恨？换了是朕，朕已经要恨死了，为什么先生你能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般，这样好好地照顾朕这么多年，难道你没有一天……一个时辰……一个刹那……想要杀了朕？”
　　木九如受重击，连连退后了两步。粘在他身上的南临跟着他往后挪了几步，人也站了起来，红红的眼睛莫名便有些凶狠。
　　“怎么可能不恨……然而这些年来你从来不跟朕说，也从来不提及你的兄长，更加从来不提及父皇的错处，甚至从不提及那个龙生九子的传言。”南临笑出声来，神色几近疯狂，“你是当真不恨，还是只将这恨深埋在心底？若不是朕自己知道了，你要将这恨……藏到几时？”

　　木九愣在当地，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这一切作为在南临眼中，站在一国之君的立场上看来会是这样一般模样。
　　“是，我恨。但我要如何呢。”他低低地道，“皇上认为……臣该如何？在皇上还小的时候，就抗旨不来京中照顾太子，让木家在当时就灭门？”
　　南临死死盯着他，忽然又笑起来，笑得无休无止，险些喘不过气。
　　“所以先生是说，先生照顾临儿，待临儿好，从小便竭尽心力不让临儿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只是因为要保住木家？不是因为临儿是临儿，只是因为当时朕是太子，现在朕是皇上？”
　　这一句话，很熟悉。

　　木九抬起头，天上流云来去，形状无定。照顾太子，待太子好，照顾皇上，待皇上尽心尽力，是为了保住木家。
　　先帝驾崩的那一夜，便有人问过
　　你如此拼命，是为了南临，还是为了太子。
　　如今这个长大了的孩子又这样问了一次。
　　你照顾临儿，只是因为先帝的旨意，只是不想木家因此遭祸吗？
　　他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
　　南临恶狠狠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又软下语气，哀求一般道：“先生，你不要恨……临儿真心敬你爱你，你不要……你不要因为父皇的威慑才对临儿好……”
　　木九叹了口气，为自己刚才心中一时的恍惚纠结而惭愧。南临再如何心智成熟，也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还喝醉了酒，你怎能要求他说出的话，想到的事还遵循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