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29、二十九 皇上

　　木九昏昏沉沉地发热，偶尔半睁开眼，眼神也多半是涣散的，似乎看不见人一般，神智一直不太清楚，时而被南临握着手，便说胡话一般地喊“临儿”。
　　南临听得心酸，有时也听到他喊几句“父亲、母亲、哥哥”，却是没有喊过他那位师母的名字，叫南临又难受又欢喜。木九的烧一直不退，南临便将他的衣物除去了，紧紧搂在怀里，仿佛如此不着寸缕地坦诚相对，便能分担掉一些先生的痛苦一般。
　　木九时不时叫一声临儿，他便吻一下他的唇。每次的吻都如蜻蜓点水一般轻静，没有欲|望，只有深沉的眷恋。木九后来清醒了一些，看了看他，却是低低喊了一声“皇上”。
　　不过简单二个字，却让南临仿佛被一支冰凌刺穿心脏一般的冰凉剧痛。

　　自年幼时第一次见到木九后，所有的记忆都仿佛鲜明如昨日，一样一样在脑中飞快闪过。
　　他教自己读书写字，被自己用墨水弄脏脸和衣物之后无奈而宽容笑。他为自己做玫瑰蜜，做糕点，集清热润肺的药草入膳入茶。他带着自己去天坛学习祭天，告诉他这条路必定要他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他往自己手中塞了剑，说这世上没有一人有资格拦住他的路，拼着手臂重伤送他去见父皇最后一面。他说这是先生最后一次给你讲为帝之道了，他说父亲母亲给他取名叫辛染，因为黄檗树苦而黄，百姓的寻常布衣便用黄檗染就。
　　他在薄薄春雪堆积的石桌上写茶者，南方嘉木也，夜夜入宫照顾他，在桌旁辛苦地打瞌睡。
　　他说临儿你只是一时糊涂，说求皇上赐臣一死。迷迷糊糊地牵挂着临儿，清醒时喊他皇上。

　　南临轻轻搂着他的脖子，低声道：“先生，临儿错了。”
　　他感觉到木九的手缓缓抬起来，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抚了抚，低低叹息道：“临儿都这么大了，便不该哭了。”
　　其实南临并未流泪，这么多年的帝王生活已让他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是这些努力练就的能力，在先生面前轻易尽数消失。他一边如同小时候一样点着头，一边抱着木九喊“先生”。
　　木九睡了许久，终于发了一身大汗，再醒来时清醒了许多，便起身自己写了药方，南临着内侍去煎药。内侍拿着药方刚走到门口，南临又唤他回来，夹手夺过药方，仔细看了一遍，仍是不放心，道：“你找个太医看看……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内侍恭敬答应，这才拿着药方走了。
　　木九在旁尽数看在眼内，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一般，道：“臣尚有母亲在世，不敢轻生。”
　　南临哑口无言，仍是坐到他床边去。木九已清醒，他再也不敢放肆，如今心中那一股年轻气盛的欲|望邪火已被消除干净，所剩下的只有祈求木九永远不要离开自己、自己能一直这么安静看他的小小奢望。

　　木九看着他的眼神，原本满心的话语便一句都说不出来。南临握住他放在棉被外面的手，忽然道：
　　“先生，其实这样，便一定是错的么？”
　　木九怔了一怔，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临儿……”
　　这一声临儿把南临的耳朵都叫得支楞了起来，手上不由自主便是一紧。
　　“也许不是错，但却是身为当朝天子的临儿不能做的。”木九缓缓道，“临儿，先生并非当真迂腐之人，但是这世上……有许多你身为天子也绝不能做之事。”
　　“没有什么道理，没有什么对错，只是不能做而已。”
　　南临垂下头，将自己的脑袋枕在他的手背上，略略闭起眼睛。
　　“就好像此次先生被参了这么多条罪状，即便临儿如此相信先生，仍不能徇私将先生定为无罪一样，因临儿肩上有太多责任。”
　　南临默默无语，半晌抬起头来，道：“临儿会有办法还先生一个无罪。”

　　木九在皇帝寝宫养病，因此事而上的折子堆得如小山一般。南临又仔细瞧了几样证物，空信封与银票实在是瞧不出什么，写给林氏的私信却正如木九所说，“与子相聚”四字中的“与子”二字正好在信笺底边，被小心裁掉了，不仔细看只会觉得木九这字写得有些紧，却看不出端倪来。
　　南临在暖殿等了一会儿，外面终于通报了一声逸王到。
　　逸王进来行过礼，南临便道：“皇叔，这些年官员任免考核事宜你也有所参与，江宁织造江复此人，你可有印象么？”
　　逸王目光一闪，道：“有。各地织造常常有些隐瞒收入中饱私囊之举，这位江复大人清廉刚正，颇为难得。”
　　南临“哦”了一声，道：“现今呢？”
　　逸王沉吟一会，道：“皇上是想听真心之言，还是官场之论。”
　　南临笑道：“皇叔你说呢？”

　　逸王咳嗽一声，道：“数年之前，钦天监说道皇陵龙气有变，变象生于南方，要在南方修一园林镇住，当时操办此事者是右丞赵缨。”
　　“照应大人怎么修的这个园林臣是不清楚，但是搜刮民脂民膏，为修建园林强行拆除百姓世代居所，想来是有的。”
　　“江复是反对声最大的一个，之后被指受贿贪财，挪用朝廷拨来的款项，判了处斩之刑。”
　　南临手中朱笔点了点砚台，道：“皇叔接下来莫非要告诉朕，这件事朝野上下皆知，只朕不知？”
　　逸王默然，许久答道：“赵缨在修建园林处动的手脚，毫无证据，是其一。其二，为稳龙气而修园林，不管是真是假，天命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赵丞相乃是有功有劳。其三，江复当年之罪，罪责明确证据确凿，毫无翻案可能。其四，赵缨于先帝时在朝中势力便已根深蒂固，皇上年幼，不宜有所异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此事乃臣与沈太师商议过后，决定暂不惊动皇上。皇上若要怪罪，臣并不辩驳。”
　　南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现下朕只不明白一件事。”
　　“皇上请说。”
　　“先生虽是太傅，位列三公，正一品位，但并无太大权势，即便沈太师仙去，也轮不到先生同赵缨争权夺势。他为何非要置先生于死地？”
　　这几件大罪，一看便是谋划已久，筹谋好了才一起压上来，生怕一件分量不够。

　　逸王又长叹了一口气。
　　“皇上当真想知道？”
　　南临也不说话，只是极为耐心地看着他。
　　逸王摇了摇头，终于有些难堪地道：“龙生九子。”
　　南临一怔。
　　“皇上从小由木太傅照顾，只怕先帝并未告诉皇上此件忌讳罢。赵缨此人，虽好权势，求财，但并没有夺位之心，他只须位极人臣，稳保自己的官位便是。因此赵缨对皇上，是十分忠心。也因此，这个龙生九子的传言，赵缨也是信的。”逸王抬头，看了看南临的脸色，嘴角带了些讥诮，心下已略有一些己身之痛还于他人的快感。
　　“所以，皇上以为，若是龙生九子是当真的，这帝位换了人坐，赵缨还有没有今日这般一手遮天？皇上以为，这般算来，赵缨要不要……置木太傅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