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26、二十六 假的

　　木九伸出手来，将他肩头沾到的一缕头发拂去，道：“君子坦荡荡，皇上原不该怕的。”
　　南临握住他的手，笑道：“先生又忘记叫临儿。”
　　木九的手停了一停，放下来，道：“临儿，沈太师年迈，只怕要走了。”
　　南临沉默，缓缓沉重地点了点头。
　　“右丞一党之人，定会借此机会铲除异己丰其羽翼。赵缨此人只爱权势，倒是没有贰心，但太过贪恋权位，妄想一手遮天，此人若长存，并非幸事。右丞一党在朝中已是盘根错节，一时无法撼动，臣只盼……让沈太师安稳过完这一段日子，能够安安稳稳，了无牵挂地寿终正寝。”木九轻声道，“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该累及沈太师。”
　　南临点点头，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笑道：“朕小时候是当真恨太师的。然而太师为人，叫人不得不佩服。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朕至今，也仍是感念太师的授业之德。”
　　木九记起他幼时刚拜沈溪为师时的事，也是不由一笑，这一笑温和而疼惜，叫南临心神不由一荡，手便不由自主抬起，摸向他颈后被自己咬过的地方。

　　那处齿痕原本就是木九这些日子来得心病，又怎肯被他轻易碰触。他并不知颈后的齿痕已淡化许多，见南临伸手，只是匆忙避过，想起那几本参自己淫邪之罪的折子，深恐南临将齿痕与此事联系起来，犹豫了一下道：
　　“臣颈后，前几日也不知是出了何事……竟现出一个齿痕模样的印记。”他看了一眼南临，南临的神色叫他瞧也瞧不明白，只得硬着头皮道，“虽然看上去似乎是被人咬的，但臣想应当不会，因臣那几日从未同任何人亲近，同林夫人也决然完全无关。”
　　南临一愣，转念才明白他是生怕那个齿痕被自己误会为“□□后宫”，不觉心中微气，却又听他说：“臣左思右想，始终未能想明那齿痕为何如此不明不白地出现，也，也许……”他顿了顿，“古有传说名为《离魂记》，讲的是一个女子太过思念夫君而灵魂出窍千里寻夫，因此臣想，也许是因江南家中未婚妻太过牵挂于臣，是以有此异象。”
　　南临原本恨恨地盯着他，听他说到最后一句，情不自禁便握紧了他有些发抖的手，盯紧他的眼睛，却见他眼中的悲哀绝望越来越是清晰，那些神色浓重地叫南临不敢再看，当下将心一横，避过他的眼睛，便咬住了他的唇。

　　以木九的见识，实在不该能想到“未婚妻离魂留齿痕”这样荒诞的解释上去。只是他一直回避这一种他实在不愿面对的可能，此时当着南临的面，不由得便说起这个荒诞的推想，却不料当真将南临激了出来。
　　南临只觉他的身体抖得快散了架，不住地往后避让着自己，慢慢便抵住了饭桌边沿，木九一只不住颤抖着的手毫无意识地一扫，杯盘碗碟丁零当啷落了一地。
　　南临顺势将他压在桌上，见他四肢胡乱滑动着发抖，眼睛空茫地睁大，眼中尽是屈辱，不甘，绝望的复杂神色，与小时候同他一起走在雪地里，听说一个小内侍为他担下了损伤玉玺之罪后的神色，完全相同。
　　他满腔的热血登时冰凉，慢慢直起身来，看着木九嘴唇微肿，头发散乱，伸手将他扶起来，看他的脸色惨白如死，不由胸中剧痛，痛得他差点哭出来，满嘴都是苦味地轻轻亲他的脸颊和嘴唇，几乎是从哽咽住得后头硬生生往外挤着字：
　　“临儿喜欢先生，临儿喜欢先生，先生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木九并不推开他，感觉到他的唇不住落在自己脸上，心下空得好似父亲下葬时苍凉天空下的坟地，喃喃道：“求皇上赐臣一死。”

　　南临整个人都僵住，然后便真的哭出来了。
　　自他长大一些，木九便再未见过他这般的大哭。并没有声音，甚至连抽噎声都没有，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中不断滚落，无休无止。南临一边不停地擦眼睛，最后发现实在擦不干净，便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一边将自己的头埋在木九胸口，只觉自己胸口痛得声音都抖索得不连续：“先生，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努力憋着哭音，无比辛苦才说完了这一句话，说完之后手不由得抓住胸口的衣襟，喘息声逐渐急促。木九扶着他坐下，帮他按摩胸口背后，手仍是抖得不行，南临喘息稍平，一把握住他的手掌，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手掌心，低声道：
　　“今夜的事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先生，你不要求死，你不要责怪临儿，你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木九点点头，艰难地开口道：“皇上聪慧过人，难免一时糊涂。”
　　南临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幼时一样倚着他的手臂闭起了眼睛。

　　第二日一大早还未到上朝时辰，木九便遣柯云去太师府告知沈溪，无论这几日朝中有何异动，都不要提及他与林夫人之间的任何事。
　　出乎意料地，这一日早朝风平浪静，南临原本准备好的参奏也未出现，平平常常地退了朝。木九回到家中，才有下人来道，柯云一早出去，至今未归。
　　因柯云是木九所托之人，是以他早已吩咐府中下人将柯云当主人对待，柯云一去几个时辰未归，下人自然来报。木九心中一时不安，连忙遣人备车前往太师府。
　　刚到太师府，便有府中应门家人来开门，一见是他，歉然道：“木先生，太师正在小憩，不见外客。”
　　木九知道柯云之事问下人也是一样，便道：“之前柯云来过这里，现下他还在府中么？”
　　那家人疑惑道：“柯云是哪一位？”
　　木九愣了一愣，心念一转便知宫中乳母出宫会子，实在不合朝规，因此像应门家人这样常年要接触外人的人物，沈溪多半是瞒着柯云之事的。当下道：“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浓眉大眼，这么高。”
　　家人恍然道：“记得，早就走了，还是我开的门。对了，原来说的就是木先生你，他走前曾说，若有人来寻他，将这封书信交给你。”

　　木九待他取了信来，那信封口也未曾封好，他检查了许多遍，信封之中都是空无一物。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收好信封，向那家人道了谢折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