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21、二十一 密诏

　　木老夫人出去后不久，南临便噔噔噔地跑了进来，跳上床，二话不说又扑进他怀里。
　　木九听着他气喘吁吁，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南临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满含水光地看着他，然后一字一字郑重其事地道：
　　“先生，我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
　　木九一怔，心中难以言喻的酸楚慢慢涌上，点点头，道：“好。”

　　离开京城将近一年，看上去什么都没有改变过。木九刚回自己府邸不久，便接到逸王府的请柬，那请柬作黑白之色，木九乍一看便已知不对，拆开一看，竟是逸王府世子南涵下葬之礼。
　　他愣了许久，只想起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逸王府那一对世子刚刚出世，两个双生子玉雪可爱，像雕出来的玉娃娃一般，没料到南涵不过五岁，竟就夭折。
　　南涵虽是逸王世子，但终究不过是个五岁孩童，夭折不夭折，于朝中大多数人来讲都是没什么大差别。何况吊唁不吉，非亲非故，许多大臣都未亲自到场，木九到时，偌大的逸王府，便显得很是冷情。
　　逸王瞧见他来，只轻轻点了点头以示招呼，木九回以一笑，看着这空旷冷情的样子，不忍去看南涵那小小的棺椁，悄悄绕到后面去想瞧瞧南容。

　　南容在后花园里坐着，小小的脸抬得高高，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一个五岁不到的孩子，窝在花园里玩泥巴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他便就这么席地坐着，滚得浑身都是泥。
　　木九慢慢走过去，摸摸他的头道：“在做什么？”
　　南容好像反应迟钝，许久才回过头来看他，道：“你是谁？”
　　木九一想自己不过是在他出生时抱过他，无怪他不认识，正要回答，却见他两只眼睛乌沉沉毫无焦距，不知在看着哪里。
　　他胸口如受重震，不由道：“阿容，你的眼睛……”

　　“没事的没事的。”南容连连摇头，之前毫无表情的脸似乎忽然带上了急切之色，“阿容跟普通孩子是一样的，刚才阿容还抓到了毛毛虫，阿容现在很快就要抓到蚂蚁……”
　　说着两只小手在地上摸来摸去，木九低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蚂蚁，就算曾经有，多半也已经爬远了。抓起南容的手掌，只见那白白嫩嫩的小手之上，尖石划破的伤口，毛毛虫毛刺刺出的红肿遍布，竟是惨不忍睹。
　　木九恻然，牵住他的手道：“我带你去找蚂蚁，好不好啊？”
　　南容抬头，点头。
　　木九便领着他问着下人到了房里，要人取了一团热糯米，在他手上滚滚，将毛毛虫的毛刺粘出来，又用清水洗净了伤口，轻轻吹了吹，道：“疼不疼？”
　　南容点头，又摇头。
　　然后把一个小脑袋往他臂弯里一钻，哭了。

　　木九轻轻拍着他的背，道：“阿容跟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而且阿容的手指比他们灵敏，阿容的耳朵也比他们好很多呢。”
　　说着便拿了一个铜板出来，随手抛了一下，让它落地，然后捡起，又抛了一下，落地。
　　“两下声音是不一样的，阿容听出来了吗？”
　　南容聚精会神地听，听他不厌其烦地抛铜钱，过了一会拍手笑道：“刚才两声是一样的。”
　　木九笑道：“是啊，阿容真聪明。”说着便将那铜钱放在他手掌上，摸了摸身上，摸到两颗以前看杂书时学着占卜的骰子，便又拿出来放到他手上，道：“这个也是不一样的，每一面撞击的声音都不同。”
　　南容的注意力登时被吸引，玩得爱不释手。

　　木九直起身来，看着他专注的小脸，淡淡叹道：“人哪，无论活得有多艰苦难过，总要心中有个寄托才好。”
　　他这一句话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南容听，说完也没等回答，却听窗外有人道：“那木先生心中寄托是何物？”
　　木九推门出去，笑道：“逸王爷。”
　　逸王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他往清静处走，大约是觉得差不多了，才放慢脚步，道：“两个孩子中了一样的毒，一个死了，一个瞎了。”
　　木九虽然已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但听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还是有些讶异。
　　逸王负手而立，道：“三道密诏，第一道，赐死逸王世子。”他昂首，语气仍是平静，“我亲自下的手。”
　　木九无言，只得听他继续说下去：“因外族之女生的孩子，不能留下。”

　　逸王冷冷一笑，道：“木先生，南逸这一生冷心冷情惯了，也不觉痛楚，只是对不住内子。”叹气，“南逸对内子，乃是真心。只是生在帝王家，真心二字，还是不谈为好。”
　　“第三道密诏，是赐予先生你的。”他转身去面对木九，“一把鸳鸯酒壶，皇上大婚之后，想必会看到。”
　　鸳鸯酒壶做有夹层，里层置普通酒业，外层置毒酒。
　　自古帝王多用来赐死臣子。
　　无论这把鸳鸯酒壶里面是否藏有毒酒，先帝的意思，都很明了了。
　　木九神色仍是淡淡的，逸王看不出他的心思，笑道：“木先生倒是不怕死。”
　　木九摇头：“人生在世，能多活几年的话，谁又会想死。”
　　他叹气：“只是很多事情，终究不能强求。木九现在想得通透，也再不纠缠于过往如何，孽债几许。但求还能做些什么的时候，能做个几年，便是几年吧。”
　　说罢也不再言语，逸王先是哧哧笑了几声，接着哈哈大笑，仿佛受他感染，木九也渐渐微笑起来，两人相视一笑，自去看天上的云卷云舒。

　　春日东风吹红去，泪染胭脂雨。夏季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秋深了沙草没寒汀，明月愁人心。冬雪掩了寒山，十里梅花香雪海。
　　时光便这样无情而过，转瞬便是七个年头，当今天子十五岁生辰。
　　南临仍是起了大早，便见先生应诏进宫，已在暖殿候着了，上好的端砚磨墨如涂蜡，细润无声，先生便专注地一圈一圈磨着墨，神色安静而平和。
　　“先生！”南临高兴地叫了一声，木九抬头望了他一眼，行礼道：“叩见陛下。”
　　南临开心地将他扶起来，道：“今日临儿便满十五了。”
　　木九点头道：“是啊。”端详眼前的少年天子，虽因宿疾而长得不甚高大，然而长身玉立，已是风度凛然的帝王。他微微叹了口气：“皇上长大了。”
　　七年来他向来恪守君臣之礼，从不僭越，南临今日心中高兴，手脚便也放开来，握了他的手往自己头顶抚抚，笑道：“以往先生赞临儿长大了，可从来都是要摸临儿的头的。”

　　他虽然不壮实，长得却快，木九心中悚然一惊，原来这么多年过去，现今他竟然要略略抬高手，才能摸到南临的头了。
　　他正在愣神的时候，南临又如小时候一般倚入他怀中去，只是如今再不是当初那个小小孩童，两人紧紧依偎，不久之后竟便像是南临从他腋下伸过手去，将他环抱住了一般。
　　木九怔怔地看着南临闭起眼睛撒娇一般的脸，心中惘然而不安，这小小的孩童，是从什么时候起，竟长得这么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