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20、二十 菩提

　　江云起默然，木九却站了起来，道：“据说寒山寺有一片菩提林名为有尘，甚是清幽茂盛，江公子不知有没有这个雅兴。”
　　菩提树林之中静谧幽深，少有人来，因有尘之名，并没有安排僧人在此打扫整理，任其自然生长，多年下来，菩提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山有扶苏四字想来是江公子的手笔。”木九与江云起并行，“其中暗示，我懂得，住持大师虽听懂一半，但没有全懂。江公子说我不计前嫌，便是承认了于此事知晓甚深。”
　　“是，赐死木家八子的正是先帝。”木九语气平静，浑不觉自己在说什么大事，“这件事，当世没几人知晓。”
　　他负手而立，所着衣物无甚特别，却不知为何让江云起想起了吴道子画中的吴带当风，独有一种清雅孤高的意味。

　　“江公子自然不是乱臣贼子，但因为不忍见黎民流离失所，因此想以此为挟，求皇上废此权臣。”木九停住脚步回头看他，目光不甚锐利，却是可看入人心的明澈，“但江公子想来并未想过，皇上如今，不过八岁未满。”
　　“这个大兴土木，导致流民流亡到此的人，我心中亦有数。皇上年幼，根基未稳，为大局着想，不会现在就动他。”他叹了口气，“但是江公子，知道木家当年之事之人，皇上绝不会留。”
　　尤其是，南临如今，也许还并不知道当年的秘密。若一旦知晓，恼羞成怒还是悲伤难过，无论哪种，都不是好事。
　　“所以我说，江大人刚正不阿，十分难得，不该绝后。”
　　江云起目光松动，待要张口说些什么，木九截住了他的话头：
　　“木家之事，皇上驾临江南之事，挟持皇上之事，与我暗通消息一事，无处不显示是皇上身边之人所为。君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江公子想来是做好了以己命为流民申冤的准备，木九很钦佩。”木九微微一笑，“但是世上有很多事，都并非一死能解决。”

　　“住持大师十分照顾于你，带我来见你之前，便说你们不能全心信任于我，所以我已立下字据。”木九一字一字道，“这个与你们暗通消息，挟持皇上来此的人，是我。”
　　江云起豁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我会带皇上回去，此事也到此为止，我再不会向皇上提及。现在皇上年幼，许多事还是肯听我，我尚有这一点能力。”木九慢慢道，“我信江公子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
　　江云起颤声道：“木先生！”
　　他嗫嚅半天，终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我不明白……”
　　木九道：“这世上不是样样事情都有道理。或者……”他笑了笑，“你可以认为我……只是不想见人死得毫无意义。”他目光望向远处，声音却已苍凉，“就如驰骋沙场的将领，若要死也该是死在战场上，死在旗鼓相当的对手手中。”

　　南临在摇晃中醒来，抬头见到先生瘦削清癯的下巴，素白的衣襟，登时心中一宽，低声叫道：“先生！”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摆。
　　木九低头看了看他，摸摸他的额头，笑道：“退烧啦，也到家了。”
　　南临扭头看四周环境，果然已非禅房而是木九居室，也再无那一群各色各样的人。他低声道：“那群人……”
　　木九竖起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道：“那群人看你衣着华贵，只以为你是普通大富之家走失的少爷，是以将你掳去，想向我们勒索财物。江太保已然带人去将他们全抓起来啦。”
　　南临对先生的话从不有疑，当下也不再多问，只将脑袋埋在他胸口，过了一会小小地喘了喘，皱眉道：“先生，临儿难受。”
　　木九一惊，连忙伸手在他胸口轻轻按摩，看他喘着，又放开他准备下地去喊太医，不料南临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先生不要走。”
　　木九回头矮身抚抚他的头，道：“临儿乖，先生只是去叫太医来。”
　　南临哽咽道：“临儿不要太医。”
　　木九温和哄他：“就算不要太医，也要喝药的。先生亲自去端来，临儿乖乖喝完了，先生便给临儿玫瑰蜜，好不好？”
　　南临连连摇头，小手捶着胸口又喘息了几口，道：“临儿好难受，临儿一定快死了，先生不要离开临儿，先生不在，临儿的病便吃什么药都没用。”

　　木九无奈，只得仍是在床边矮身抚他的头，南临见他当真不走，心下欢喜，便渐渐安定下来，也不再喘息。他平时咳喘病发作时想来是咳喘不停辛苦无比，要断断续续受不少时间罪，这次好得这么快，木九心中也明白为何，只是怜他一番孩童心思，也不去戳破，见他眼睛一闭一闭似要睡着，放下心来，便站起要出去拿药。
　　他之前便发热未愈，这两天来又四处奔波，只是靠着对南临放心不下的一股气撑着，如今南临无事，一口气松懈下来，这么一急站，登时天旋地转，毫无知觉地摔了下去。
　　昏暗之中只听见南临尖叫了一声“先生”，借着便是南临大喊太医的声音，嘈杂的脚步声，他听上去都似乎忽远忽近毫不清晰，眼睛更是丝毫睁不开来，渐渐昏沉过去。

　　睁眼的时候见到的并非别人，却是母亲。
　　木老夫人向来心性刚强，对他也甚少有爱怜之色，在木九记忆之中，除了多年前父亲下重手废自己武功之外，母亲从未对自己太过疼宠。虽然木九心知自己排行最小，原是母亲最疼爱的，但母亲心性如此，也从不放在面上。
　　如今母亲脸上却鲜有了哀戚之色，让木九心下不安起来，挣扎着起身道：“母亲。”
　　木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
　　年迈的声音缓慢，却掷地有声。
　　“父子俩，都是如此。即便丢了命，仍是记着忠君为国。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当真不好阻你们什么。”她仿佛思虑了许久，才终于好像下定决心一般。
　　“十年，够不够？”
　　木九愣了一下，木老夫人道：“我知辛染放不下当今天子。天子年幼，身旁并无可信之人，先帝在时，许多人尚有顾忌，如今纵使沈溪忠直，独木难支。十年，应当够了。天子明日回京，你便也去罢。”
　　说着不等儿子回答，起身拄杖，慢慢走出去了。身形矮小，却是坚定而毫无蹒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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