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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 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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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原是辽晏收的第一个弟子。
众人皆道是他不知交了什么好运,竟得了长焰仙君的青眼。
长焰仙君哪。十三筑基,弱冠金丹,而立元婴,百年苦修断舍绝情,一朝登顶蓬莱百洲榜,年纪轻轻便过出窍至分神,仙魔两界青年一辈无出其右。如斯天才人物,谁能得之指点一二,必有一番大造化。
长焰仙君的首徒原是无上风光,可落在他这却是尴尬至极。说好听点叫弟子,实话实说就成无奈捡的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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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元宗有块天道石,占星师凭它占吉卜凶,度测天意。
某日天道石上竟显凶象,暗红色裂纹四溢,宗内占星长老胆战心惊推演七日终得悟——长焰仙君命定劫数位东南,名薛原。于是长焰的师尊,归元宗宗主归白墟带着他从北部岐善洲一直寻到了东南与人界接壤的芜泽州。
“孩子,听他们说,你就是薛原?”归元宗宗主走近衣衫冼朴的少年,慈眉善目。
少年的视线却越过老者,定在敛眸静驻的青年身上。
真好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仙人——虽然仙人未抬眸看他。
“是我。”少年望着辽晏,答,未察觉到面前的老者掌中蓄势要取他性命。
“师尊。”辽晏感知到了灵力波动,抬睑。他淡淡扫过少年,转而看向老者,一字一句说得分明:“不过一个孩子,弟子从来不信天命。”
老者手下动作一滞,虽说对徒弟心性了然但还是忍不住动气,“那你随我找这么久的意义何在!”
“恐师尊为弟子再造杀孽。”那人平静作答。
“你……”老者盯着少年看了好半晌,心知如若此时动手徒弟必定阻拦,又以余光略过薛原,最终拂袖收手,“算了。”
薛原借这只言片语也知自己逃过一劫。实力低微的蝼蚁生死不过强者一念之间。
“不过,此子现虽不成气候,难保日后成了隐患,我看还是养在身边为好,”老者退了一步便不容辽晏置喙,转身打量薛原,“你可愿拜长焰仙君为师?”
答了否想必下一瞬就被取了性命。薛原心里嗤笑,不过很高兴能离那人更进一步。面上装着诚惶诚恐,激动欣喜万分,忙跪下磕头连连道,“我愿我愿!多谢仙人多谢仙人!”早晚将你踩在脚下。
他可不感激开口留人的辽晏,毕竟听着对话便知缘由为他。
随意寻了地方磕头奉茶,潦草地拜师礼成。
自此有了师徒情分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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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有师徒关系,起初薛原见辽晏的次数一年不过寥寥。长焰仙君常远游,不过自觉担了师父身份,故而每每回宗都会耐心指点一二,加以各类宝物相赠。
薛原在他面前由怯懦无知的羔羊逐渐转成稳重自持的端方形象——鱼龙混杂之地养出的揣摩人心本领自然不差。
只除了某次露了“马脚”。
那回薛原提前回了留雁峰,照惯例径直去了屋后石林寻人。
却是扑了个空。
他当薛原偷懒,微皱了眉,朝追踪玉上注了灵力感知薛原所在,随即前往。
竟瞧见他正投喂小动物。少年手上的松子饼上上下下地游移,引得两只松鼠伸长脖子,抬爪去勾。
“师,师父。”少年被突然出现的辽晏吓了一跳,反射性站起身,捏在手里的松子饼掉落,被伺机而待的大灰松鼠叼住,冲到一旁的大石头上双爪捧着吃独食。小褐松鼠慢了一拍,反应过来后炸了毛,张牙舞爪地飞扑过去夺食。
辽晏凝视那两只纠缠的动物,眉宇间有深深的困惑,僵硬发问:“这是何物?”
“啊,这是松鼠,”少年红了脸,有些沮丧和羞赧,手足无措地解释,“留雁峰太空了,您又不常在,弟子平日修行太过孤独,就托来询采购的师姐带了两只回来…要是师父觉得不合适,那弟子就,就把它们——”
“不必,留着吧。”辽晏打断他的话,盯着翻肚皮的小褐瞧了几眼后克制地收回,补充,“你平日也可多去主峰走动,不必拘在这里。”
“真的吗?多谢师父!”薛原现了惊喜的笑,本就艳丽灼灼的脸更似春花纷繁。他捕捉到了青年的视线,主动道,“师父要选一只吗,权当是弟子回赠之礼。”
“…为什么?”要我选。
薛原稍退红的脸又染羞绯,半晌才攥紧手,偏过头有些别扭地轻声道,“弟子想,若是师父有了牵挂,也许就会常回留雁峰了吧。”
长焰仙君今日才真正正视了这个徒弟,原来除平板的稳重外还有如此一面,一时思绪纷杂。本是无忧少年,却因自己而卷入,现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好一会儿,薛原才见青年浅淡的薄唇开合,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辽晏走过去倾身将懒懒打滚的小褐抱起,小松鼠眼珠滴溜溜转,没有反抗,后腿在其怀中蹬了两下,前爪向上去够他的衣襟。白袍上印了几划浅浅的褐纹,辽晏却不在意,转身朝少年伸手:“你方才喂的东西。”
薛原盯着他衣上脏污出神,未发一言。直至仙君拿如玉的净透手掌在他面前晃了几下才如梦初醒,忙慌乱地把松子饼放到那人手上。
温凉的触感稍纵即逝。
薛原却忍不住搓捻了指尖。
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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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焰仙君回峰的次数多了,停留的时日也长了——倒不都是因着那日谈话,主要还是仙魔两道签了停战盟约,暂时达成一致,各自休养生息。
这是薛原在留雁峰的第十二年。
少年长成青年,他在宗内地位已然今非昔比。
十二年。从凡人至筑基圆满渐趋金丹,修行速度与其师不相上下。宗内惜才的长老捶胸顿足,要是早引此子入道,潜力恐与辽晏无二,届时待他飞升,归元宗尚可续无上荣光。
辽晏是近万年来最有可能飞升的人。现年一百六十八已臻化神境中期,哪怕其用一百年至圆满,三百年入半仙,再用四百年渡劫飞升,时间也绰绰有余。除非他入魔——魔修被天命压制,绝无飞升可能。但修断舍离一道之人向来心志坚毅,欲望皆除如何入魔。
而薛原凭长焰仙君首徒的身份和自身天赋已足以使内外门弟子敬佩追随,再加上他个人相貌和温柔内敛的行事风格,趋得众多男男女女争相效力。
归元宗宗主本就对他的天赋心存忌惮,再看到他在宗内日益建立的威信,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却苦于抓不到把柄,又有自家徒弟明里暗里护着,每每只能独酌解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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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晏近两年的乐趣除闭关之外便是薅着小褐的尾巴指点徒弟练剑。
“剑势不对。”辽晏给小褐喂了松子饼,顺手撸了它的背,开口。
薛原又换了几式找感觉,不出意料的把握不住,懊恼地捏住剑穗,犹豫再三还是支支吾吾地求助:“师父…能否…教教我?”
辽晏把松鼠搁下,抽起插在一旁的竹枝为他做了演示。
竹枝在他手中成了把品阶尚好的剑,利落几式间清肃的剑意直击而出,所指方位的虚空一线刹那扭曲又恢复。
啧,差距真大呀。
那人将竹枝掷回原处,衣衫未乱,“看懂了?”
薛原低下头又飞快抬起,奉了一个干净单纯的笑:“看懂了。”
他执剑来了几次,虽说捕捉到零星剑意,剑势却还是错的。不过自我感觉还不错地开口:“师父,我会了!”
“……”辽晏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走近,握住他拿剑的右手,帮他从头到尾梳理一遍。
薛原感受到身躯的贴近——清浅的檀香,温热的气息穿过青丝附到后颈,叫他不禁屏息。
“专注。”长焰仙君听到徒弟如擂鼓的心跳,冷淡出声又觉严厉,补充,“不必紧张。”
不料眼前人轻声应了是,可心跳又快了几分,辽晏只装着听不见继续教学。
漫长又短暂的一刻钟过去,交缠的白衣分离。
那人的手松开,温凉的触感消失,薛原下意识地想回握又堪堪克制住,端方回谢:“多谢师父指点。”
弟子很喜欢。
一只纸鹤穿过竹叶间隙稳稳地停到辽晏眼前。辽晏抬手取下展开,师尊归白墟的声音入了耳。
待听完传讯,他回去抱上小褐,向外踏了一步又转了身叮嘱:“我去趟主峰,好好练功。”
“弟子记住了。”
那人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薛原伫立许久才收回目光,凝视自己被握过的手,忽然猛地攥紧剑柄,旋身挥出方才所谓把握不住的几式剑招,满挟凶戾之意呼啸而出。
飞沙四窜,石柱崩裂。
他将剑送回鞘,笑了一声。
只是可惜同类伎俩没法用第二次。
、
大灰和小褐与他们共同生活的第十五年雪夜。
年老臃肿的大灰叼着主人的衣摆敲开了辽晏的房门。
那人衣衫整齐,显然料到他会来。薛原垂首,大灰早不复当年的灵活,扑哧扑哧,嗅着同伴的气味慢腾腾地挪过去。
辽晏领着他走。他们跟着大灰,看到了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小褐。小褐的毛色仍是很光润,仿佛只是睡着了,它的爪子勾着锦被,分外舍不得。
大灰费力地攀着滑落的帘帐上去,找到小褐的位置靠过去,也就似得偿所愿,安眠。
辽晏默默注视许久,而后一挥衣袖,它们便都溢散在这方天地。
“师父,不要难过。”
辽晏摇头,看向他,难得有片刻恍惚:“我少时曾有一位玩伴,名唤蓝燕淮。”
“我们情同手足,但师尊怕我因此耽搁修炼,毁了断舍离根基…便,杀了他。”
“人命尚如草芥,何况灵智未开的野兽。生路尽头唤作死,不过常态。”
薛原看见师父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又松开,就明白他并不如面上云淡风轻。
断舍离,断舍离,偏生心智如钢亦软似棉。
“薛原,你现在还会孤独吗。”
“若有师父作陪,那就不孤独。”薛原直直注视那人,忍不住又宽慰他,“小褐和大灰本就属凡间物,十五年匆匆就已是顺遂一生了。”
“为师知道,”长焰仙君垂睑,思索片刻又上抬,目光仿若要刺进薛原心里,“可薛原,我不可能永远陪着你。”
“师父是要飞升的长焰仙君,弟子懂的。”
所以才想强留啊,师父。
辽晏若有所思,半晌后道:“我知道了。”